“咳咳咳！”

“二哥！”

朱棡带着一身的沙土，走进主厅之内。

端坐在茶桌边的朱樉，正和朱标喝茶。

两人从昨晚聊到今日早间，还不曾休息过，甚至大有继续聊下去的趋势。

“这大西北的风沙，也忒大了点！”

朱棡一边吐着自己嘴里的沙子，一边用力掸去身上的沙土。

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碗，毫无形象地灌了口温热的茶汤。

“呵呵，今日这还不算大。”

朱樉笑笑后，又给朱棡倒了杯茶：

“真正风沙大的时候，那可真是遮天蔽日，伸手不能见五指！”

关中的雾霾问题，乃至于沙尘暴问题，实际上非常严重。

造成这种情况的因素有很多。

首先就是关中地理位置的因素。

关中距离西北的几片大沙漠不远，在秋冬刮西北风的季节，会从沙漠中卷起大量的沙尘。

加之陕北的黄土高原，常年的滥砍滥伐，不仅仅是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

还给沙尘暴提供了众多的黄土。

这也是为什么朱棡仅仅是在院子里走了一小段路，鼻子里、嘴里都有了极多黄土的原因。

朱标刚刚也惊奇于屋外漫天飞舞的沙土，他甚至能够听到土粒拍打在门窗上，哗啦啦作响的声音。

“如此天灾，想来对民众影响甚大吧！”

向来忧国忧民的朱标，望着屋外的昏黄，发出无奈的感叹。

“在天灾面前，人力实在是过于弱小。”

朱樉点点头：“沙尘暴对城内的影响不算大，主要是对农事会有些许影响。”

“工坊的生产大多是在室内，倒是能躲得过去。”

“城外不少以种菜卖菜为生的菜农，估计要损失不少的菜。”

西安是座人口近百万的大城市，日常消费能力非常强，需求极度旺盛。

光是每人每天要吃掉的蔬菜，堆起来能填满几十个火车车厢。

这也让西安城周边诞生了许多专营蔬菜种植的农户。

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农民不同，他们并不从事粮食种植生产。

日常吃的粮食，都是从粮交所或是粮农手中购买而来。

他们一年中会按照季节的变化，种植各种各样的蔬菜或水果。

然后运到西安城中售卖。

得益于关中这几年持之以恒的道路基建工程，他们才能够在每天天亮时分将一筐筐的新鲜蔬菜，运送到城市里。

种菜水平较高，出产蔬菜瓜果品质较好的菜农，甚至都不需要自己运送蔬菜水果。

西安城内的大户们，和他们签订契书，每日派马车到菜田间采收最为新鲜的蔬菜。

从田间地头到餐桌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当然，这并不包括秦王府在内，秦王府日常所需的蔬菜水果，全部来自于自己的专营农场。

这年头的蔬菜种植，并不像后世那样有专业的温室大棚，在任何季节都能够种出任何想要的蔬菜。

除了少数冬日里，用镶嵌在墙壁、地下的火龙，种植出少量供达官贵人们吃的绿叶菜。

大多数的蔬菜，还是采用露天种植的方式。

即使如今已经是秋季，依然有不少绿叶菜能够长出来。

诸如，黄心乌塌菜、金玉兰菜、菠菜等等。

今日这样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恐怕这些原本能卖上好价钱的蔬菜，会损毁许多。

“三弟，北方的沙暴都如此之恐怖吗？”

朱标长久居住在江南，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恐怖的天气。

漫天的黄沙，几乎和江南夏日里的风暴同样惊人。

朱棡的太原和西安一样，都属于北方城市。

甚至于太原比西安还要更偏北许多，几乎和河套平原处在同一纬度。

朱棡略带疑惑道：“往年虽也有尘土天，却不曾见过如此严重的。”

“难道是关中有什么特殊之处？”

朱棡没有接受过特别系统的地理教育。

根本没法想象，数千公里之外的一阵阵风，会将数以亿吨的沙尘一路席卷到华夏腹心之地。

因此他也没法想到，太原即使处在比西安城更加偏北的地域，依然没有太多沙尘暴的困扰，是因为山西西侧的吕梁山脉，挡下了这些极端的天气。

山西全境被群山包围，不仅仅形成了军事上易守难攻的局面。

气候上也是如此，来自西北的风沙很难翻越高高的山脉，席卷盆地中的众多城市。

“算是吧。”

朱樉简单解释了下，没有详细说：

“关中北面的高原上，植被稀少，每年到了冬季刮西北风的时候，便会带来许多的尘土。”

“只是这几年，相较于过去，尘土变得更多了一些。”

“原来如此，那倒是有些可惜了，本来还想趁白天出去逛逛。”

朱棡带着遗憾的语气，看向窗外风势渐渐变小，但是依然昏暗的天空。

朱樉迟疑了一瞬，开口道：

“其实风沙变大，想来和关中大规模开发也有些关系。”

在近两千年前，关中除了少数区域外，其他地方大多数是大片大片的森林。

伴随着大秦崛起，关中的森林迅速消失，变成一片片良田，供养起上百万的虎狼之师，攻取天下。

秦失其鹿，大汉定鼎天下后，依然定都长安，又对关中展开了长达数百年的开发。

于是关中的森林覆盖率进一步下降。

到了唐朝时，依然是如此。

甚至于长安已经无法满足众多人口的需求，大唐不得不将营建东都作为分担人口压力的头等大事。

等到赵匡胤建立大宋的时候，关中除了少数的帝王丘陵上还有树木存在，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树木。

不仅仅让关中地区出现了严重的燃料危机。

还导致秋冬时分，降雨减少的时候，只要来一阵小风，就能够卷起地面上许许多多的黄土。

元朝时期，蒙古人统治关中，将不少地方圈起来做了牧场，同样砍掉了许多的树木。

草场生态，比起内地的农业生态，甚至还要更弱一些。

稍微出现一点旱灾、水灾，就会露出大片大片的土地，形成风沙。

朱樉接手的关中，仅从生态环境上来看，比之过去，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虽然通过开挖水渠，修理灌溉系统，恢复了农业生产。

但是由于工业发展、城市发展，对于建筑材料的需要。

同样砍伐了大量的树木，将原先就已经不多的树木，全部砍伐殆尽。

“这几年时间，光是西安城内报备过的新修建筑，就有一万五千多栋。”

朱樉右手把玩着茶盏，回忆道：

“虽说不少建筑大量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对木料的需要减少很多，但是诸如房梁、屋顶，依然用掉许多的木料。”

“我也让人在关中的一些山头上，种植速生林木。”

“不过真能够起作用，恐怕还要再过上十几二十年时间。”

“要是用来当做大殿的主梁，怕是要经历上百年时间。”

朱樉一直没有修建属于自己的宫殿，其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传统的木质结构大殿，好看不假，但是也要用掉大量的百年大木。

现如今的大明，能够找到这些木头的地方，恐怕就只有地处深山老林的云贵地区。

或者是东南亚的原始丛林之中。

无论是哪一个地方的木头，对朱樉来说，运输都是极大的问题。

云贵的木头，要走陆路穿过云贵高原和秦岭山脉。

东南亚的木头，海运到京城，再转大运河到开封，陆运到西安，何止万里之遥！

还不如再等等，日后直接用钢筋混凝土修建一座新式的秦王府。

到时候也可能铁路已经联通全国。

无论是从云贵将大木料运出来，还是将东南亚的木料，从东南运过来，都不再难事。

“除此之外，也和你们昨天刚刚见过的蒸汽机，有那么点关系。”

朱樉并没有隐瞒工业化带来的问题，而是如实告诉了朱标。

这也是为何两人谈了一个晚上的重要原因。

蒸汽机对生产带来的效率提升，实在是让朱标心动。

但是其中隐含的危险，也让难以下定决心。

而朱棡还不知道这些，因此朱樉这番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

“你们昨天也看见了，蒸汽机吃的是煤炭。”

“昨日的蒸汽机车用的其实是关中最上等的无烟煤，燃烧起来几乎没有残渣和烟雾。”

“但是普通的煤炭还是会留下许多的残渣，并且产生大量的烟雾。”

朱樉用手指了指窗外说道：

“昨晚我们进城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

“城市的上空，实际上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烟雾之中。”

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非常晚，除了朱樉之外，剩下的几人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大多数都被西安城内繁华的街道吸引了目光。

很难再去注意到其他有问题的地方。

“那就是蒸汽机带来的问题之一。”

“几乎终日难以散去的雾霾。”

朱樉说起这件事，面色也有些沉重。

从洪武六年开始到今年，关中蒸汽机的数量，几乎是爆发式增长。

从最初月产两台蒸汽机，到如今月产蒸汽机近百台。

郭兴汉等人，几乎只花了半年的时间。

除了制造工艺、工序上的改进，还是因为有了蒸汽机之后，原本一些加工困难的零部件，加工起来变得简单了不少。

整个关中的蒸汽机数量，也已经达到了一千八百多台。

西安作为关中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拥有着最多的蒸汽机。

超过一半的蒸汽机，都在西安城内外的各个工坊或是矿场之中。

上千台蒸汽机，全部开机的情况下，每日消耗的煤炭数量能够达到五千多吨！

在秦王府中，产量排得上号的渭南煤矿，即使是用上了蒸汽机后产量有了飞速提升。

年产量也才堪堪达到四十五万吨左右。

偌大的渭南煤矿，一整年的产量，也才能够满足西安城中所有蒸汽机三个月的需要。

这也是为何朱樉要考虑和朱棡合作建设铁路。

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山西地底下那大量的优质煤炭。

修建潼关-开封铁路，其实也有类似的考量。

只不过考虑的是红河三角洲的无烟煤。

段廷彦正在当地建设煤矿和炼钢厂，并且修建码头。

为的就是日后，能够将煤炭和钢铁运输通过海运运输回大明。

然后再考虑运输到关中。

“当真是因蒸汽机而起？”

“会不会别的因素？”

朱棡有些难以置信，昨日飞驰的钢铁列车，让他在内心之中对蒸汽机抱有很大的好感。

实在是难以接受，他还有这样的毛病。

“不会。”

朱樉非常肯定地摇摇头：

“我们做过实验，曾经强制停下了蒸汽机运行五日时间。”

“结果就是那几天的时候，西安城的空气，没有一点点煤灰味。”

“天空都难得出现了湛蓝的颜色。”

大量煤炭熊熊燃烧产生的烟雾，后果其实远远要比朱樉言语描述的要恐怖。

高高耸立的烟囱中，排放出含有二氧化硫等有害物质的滚滚浓烟。

烟尘混合着黄沙，制造出严重杀害呼吸系统的毒雾。

并且终日笼罩在城市上空，难以散去。

夜幕降临后的西安城，灯火通明，看不见令人作呕的烟雾，也是大家喜爱晚间出门的缘由之一。

吸入了如此多的毒雾，自然会对城中民众的预期寿命，产生极为严重的影响。

但是，以当前民众的生活条件而言，他们很少会有机会活到自然衰老而死的时候。

往往会因为饥饿、疾病、罪乱等问题，而提前去世。

按照朱樉去年让人统计出来的数据。

关中民众的平均寿命，其实只有三十八岁！

即使去除其中那些死亡年龄在十四岁以下的儿童。

平均寿命依然不到四十岁。

深究下去就能够发现，限制平均寿命的最大因素，其实还是贫困。

因为穷，许多人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身体素质下降，一场突如其来的伤风感冒，就能够要了他们的命。

所以，对他们来说，像呼吸系统疾病这种慢性病，都算是一种奢侈。

许多人根本没有活到发病的时候，就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