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深入了解西安城的状况，朱标就越是发现西安城不适合作为大明的都城。

无论是白日不见五指的恐怖沙暴，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毒雾。

都还只能算是小问题。

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水。

人不吃饭，只喝水的情况下，尚且能苟活较长一段时间。

不喝水，三天都支撑不下去。

严格来说，西安城周边并不缺水。

汉唐时，便有“八水绕长安”的盛况。

所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渭、泾、沣、涝、潏、滈、浐、灞。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

但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景象了。

到了现如今，浐河、滈河、潏河，由于泥沙堆积、河流改道等原因，几乎消失不见。

剩下的几条河流，供应西安城内近百万民众的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已经变得十分紧张。

为了能够解决水源问题，光是过去一年时间，朱樉就让人往地下打了上百座超过五十米深的汲水井。

即使这样，供水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明显好转。

每时每刻取水的井旁，都大排场龙。

全都是等着打水回家。

而且由于西安城较为古老的缘故，地下水的污染问题也很严重。

这也是古代王朝经常要营建东都、西京的原因之一。

汉唐的长安城并不同处一个地方，也和地下水的污染有着很大关系。

作为人口聚集中心，都城的人口众多，产生的污染物和垃圾等也极其多。

并且没有经过系统的污水、垃圾处理，大多直接排放到了河水之中或直接堆满，渗透到地下水之中。

积年累月，井水的污染程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咸苦。

“大哥，如今城内的甜水井十不存一。”

众人乔装行走在西安城内，瞧见一处水井旁排起长长的队伍。

朱樉指着不远处的水井道：

“这口井就是去年刚刚打出来的甜水井，不少民众都来此排队取水。”

“甜水？”

朱棡问道：“饮起来当真是甜的吗？”

“那倒不是，甜水井的水，大多也都算不上多甜。”

朱樉摇摇头：“当然，若是你喝过那些苦碱水，再喝这口井中的水，就会觉着甜美无比。”

任何东西，都是比较出来的。

苦碱水喝起来不仅仅是苦味，还带有浓烈的涩味和咸味。

如果运气不好，甚至还能够喝到带有骚味的井水。

苦碱水的形成原因较为复杂，成分倒是没那么复杂。

就是含有超量的硝酸盐物质。

因此，关中本地百姓，将苦碱水又唤作“油水”“燥水”。

河南百姓则是更直白一些，称之为“茅缸井水”。

这些苦碱水，因为含氮量较高，勉强能够当做肥料使用。

不少农户在浇水时，也愿意使用这类“肥水”。

“其实在修建了许多公共厕所之后，城内的苦碱水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

朱樉继续道：“原先城内的井水，能够称得上甜井水的，百中无一。”

“现在这番景象，已经是大家努力许久的成果。”

“不过和应天城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应天城紧靠着奔腾不息的长江，哪怕地下水遭受污染，也能够取长江水。

长江浩浩汤汤，水源污染问题，很难对他造成大范围影响。

而长安的地下水污染问题，其实从隋朝开皇年间，就已经非常严重。

开皇二年，隋文帝在考虑将王朝都城迁往长安的时候。

通直散骑常侍庾季才指出，汉长安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据此认为汉长安城并不适宜继续作新王朝的都城，倒是当时的“龙首山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

后来的盛唐，也饱受地下水源咸苦困扰。

一直到宋初大中祥符七年，陈尧咨调任长安，上奏称：“城中井泉大半咸苦，居民不堪食。”

地下水源污染，仅仅靠大自然的力量来缓解，哪怕是数百年都无法完成。

“如果迁都西安，那随之而来的数十万人，恐怕都要日日吃这苦咸水。”

朱樉调侃道：“大哥估计日夜都要被他们在心里惦记。”

“二弟没有想要营建新城？”朱标对朱樉的调侃只是微微一笑，随后又问道。

朱标的想法，并不算奇怪。

历朝历代不少都城，虽然都叫同一个名字，但是具体地点却并不一致。

秦之咸阳，汉之长安，唐之长安，虽然大体都在一个地方。

但并不是同一座城市。

很大程度上，就是原本城市的水资源污染，只能够再找地方营建新都。

当然，因为战乱问题，原本城池损毁严重，也是营建新城的重要原因。

“营建新城，还能同你的秦王府一起建造，省去不少功夫。”

朱樉闻言却是摇了摇头：

“大哥不了解如今西安城地下的情况。”

“营建新城，也解决不了城中的饮水问题。”

“若是营建新城能够解决问题，我早就开始建造了。”

“如今西安城周围上万亩的土地，我都让人细细查了个遍，几乎所有打出来的井，都是苦水井。”

“真想要解决用水问题，要么直接废弃掉西安城，要么就是开凿运水渠，从别处调水进西安城。”

这两条办法，都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

尤其是各种机械还没发展起来，建造工程只能够依赖人力、畜力的现在。

郭兴汉曾经花了不少时间，计算出营建新城要花费制造二十万人十年时间。

消耗价值一两千万两的各种物资，才能够建造出来。

当然，这也和他将新城规模设计太过于庞大有关。

整座城市没有采用传统的城池坊市结构设计，而是采用了开放式的设计，不设城墙。

最多能够承载一百五十万人。

算起来，还是开凿引水渠的消耗更小一些。

水利工程建设，对于朱樉手中的建设营来说，非常熟练。

这些年，他们在关中开凿了数以千里计算的各式河道、水渠。

疏通、重建了几乎同样长度的古河道。

“其实我更倾向于开凿输水渠。”

朱樉解释道：“耗费更少不说，也能够最快缓解城中的用水问题。”

“营建新城少说还要十多年时间，总不能让大家在这十几年里，一直处于无水可用的境地。”

“更何况，西安城里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用水问题只会越来越紧张。”

从几年前开始，西安城的人口，就开始呈现出井喷状态。

呈现出不自然的增长趋势。

除了安全稳定的环境，让大家开始全力繁衍后代之外。

就是大量的人口，开始从城市周边的乡下，或是周边城市，聚集到西安城之中。

满足城市内，日益增多的工坊的劳动力需求。

由于大明彻底打垮了北元，占据了他们世代相传的牧场。

大量的牛羊，开始流入大明，将牛羊的价格维持在了宋代以来的最低值。

除了吃肉之外，羊毛也是重要的资源，被利用起来制造各种毛毡、毛毯、毛衣。

牛皮则是制造成为了大量的皮革产品。

就连牛角，不少都被制作成了盛放火药的器皿。

无论是洗羊毛还是硝制牛皮，都需要大量的壮劳力。

根据郭兴汉带人统计的数据，仅仅去年一年时间，西安城郊就多出了五十多家羊毛工坊，三十多家皮具工坊。

吸纳了成千上万刚刚进入城市，懵懵懂懂的年轻人。

西安城内目前每年的人口增长率甚至能够达到百分之八！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三年时间，城内人口就能够突破百万！

人口增长的速度，要远远超过城市水资源开发的速度。

现在大家还只是要排队取水。

到那时候，恐怕就要出现，即使排队一天也不一定能够取到水的情况。

“这件事其实我早有打算，只是如今城内还缺少一处蓄水的地方，还在寻找当中。”

其实不少城市都会采用调水的办法，来满足城市用水。

将这些从远方河流或湖泊中调来的水资源，储存在城市周边的湖泊、水库之中。

等到需要用水的时候，再开闸放水。

朱樉略带无奈说道：“我一开始想要调水进唐朝修建的太液池。”

“后来调查过后才发现，太液池早就因为淤泥堵塞，几乎被填平了。”

“想要投入使用，几乎和重新开挖一片新湖泊无异。”

“真不如重选一处，开挖出一片湖泊出来。”

“看来历朝古都，和如今的京城相比，也都没有好出太多。”

围绕着西安城粗略看了一圈，朱标感慨道：

“迁都之事，看来是要暂时搁置了。”

“只是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朱标这趟出行，最大的目的就是考察各地的实际情况。

为迁都寻找合适的地点。

但是一路走来，无论是开封，洛阳，还是西安，都各有各的缺点。

开封、洛阳，人口稀少，难以供养京城百万人口。

西安倒是人口稠密，却有些稠密过头了，连供养自身都略显困难，更别提再从京城迁来几十万人。

相比较之下，这些城市，各方面确实都比不上如今的应天府。

江南历经千年开发，早已经不再是蛮荒之地，而是成为了一片鱼米之乡。

仅仅是太湖周边的膏腴之地，就能够养活数百万人口，能够抵得上北方数省的人口总和。

京城背靠长江，境内又有无数河流，水源问题也远不如西安城内这般严重。

不过朱标也有着烦恼，迁都的事情是老朱提出来的。

这番考察下来，各个城市都不适合，对老朱估计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不过老朱考虑迁都，更多是从政治上考虑。

而不是像朱标这样，实际思考城市能够承载迁都带来的后果。

应天府纵然有千般好处，但他实在是离江南太近。

以至于受到江南士族们的影响极大。

江浙、江西几地出身的士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大明官场。

这实在很难不让朱元璋感到深深的忧虑。

作为马上皇帝，他并不担心自己在位时，这样的官场会出多大问题。

但是他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不得不考虑一些后来的事情。

他现在还能够牢牢地把控住军队，即使有人想要作乱犯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下一代呢？下下代呢？

朱标好歹有一堆带过兵打过仗的兄弟，即使朱标遇到什么麻烦，这些兄弟也不会坐事不管。

毕竟兄弟几人，从小就一起长大，有着浓厚的兄弟情谊。

但是下下代的皇帝和藩王后代们并不一起长大，肯定没什么情谊。

哪怕是对亲情看得过高的朱元璋，都不觉得隔着一层关系的三代皇帝能够和藩王们搞好关系。

那皇帝必然就要受到江南士族们的巨大影响，甚至于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父皇通情达理，自然会接受。”

“只是要辛苦兄长，要好生劝一劝父皇。”

朱樉开口道：“迁都之事，事关我大明百年国运，实在是不能马虎。”

“现如今可以先采用前朝都曾用过的两京法。”

“寻一处城市，作为陪都，以备将来之需。”

“如果将来真有一日迁都，也可提前做好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

“况且未来蒸汽机车往来纵横，两都之间来往要轻松许多，即使是相隔千里之遥，也能够在两三日之内抵达。”

“这么一来，单设一都城，其实反而不美。”

国家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完全重叠在一起，必然带来极其多的问题。

这些坑，作为亲身见识过的人，朱樉自然不想再踩一遍。

要打算自然是早点打算。

趁着大明境内还没有几座超大型城市，就开始做规划。

将行政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科技中心分割开来

“铁路一事，还要二弟多多上心。”

提起蒸汽机车，朱标淡然一笑道：“若是能够在全国推广开来，父皇担心之事，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