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樉将手臂撑在车窗上,支着自己的下巴。
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咳咳。”
“这初雪一下,这地上眼瞧着都干净了不少。”
陕西参政李俨,咳嗽了几声,慨叹道:
“只是不晓得,明年还能否看到了。”
朱樉扭头看他,李俨年不过四十,虽然这些年一直在操劳,但也不算太瘦,反而有些显得富态。
但是现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都有些瘦脱相了。
再配上一脸的青色,任谁来了都能看出,他命不久矣。
“你要是不那么操劳,别说明年,十年后的雪景都能看到。”
朱樉带着点怨气,吐槽道:“这么拼命作甚,你要是走了,无论对李家还是对我们的大业,损失都很大!”
李俨只是苦笑两下,没有反驳朱樉。
他少年时期便投入朱元璋麾下从军,南征北战十几年光阴,后来又在六部任职,再到主政陕西。
到如今算来,已有二十年光景。
这辈子能够遇上朱元璋这样的明主,再遇到朱樉这样的少年豪杰。
李俨觉得自己也算是不枉此生。
其实早在半年前,李俨就发现自己病入膏肓。
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几个儿子,甚至是秦王。
也没有降低自己的工作热情,反倒是昼夜不停,开始处理诸多纷繁复杂的事务。
如今的陕西行省,本就肩负着包括后世多个省份的地域,包括整个河套平原、河西走廊等部分。
一直到上个月,李俨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才终于瞒不住。
被家人知道,也让朱樉知道李俨已经病重。
“咳咳咳。”
李俨一直在咳嗽,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痰液后,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只希望我这把快不行的老骨头,还能够再帮殿下一次。”
“我那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殿下日后万不可重用他们,让他们饿不死就成了。”
李俨一共有三个儿子,早年间一直到处征战,疏于管教,全都文不成武不就。
这也是为何李俨在得知自己病重后,不修养一阵子,而是继续埋头辛苦工作。
他就是想要在最后关头,为他的几个儿子,在秦王心里谋一份情义。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只要能得到秦王照拂,做个富家翁还不成问题。
朱樉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李俨的病情非常严重。
依朱樉的判断,李俨患上的应该是肺癌。
而且已经步入了三期阶段,开始出现大量咳血的症状。
以现如今的医疗条件,几乎是回天无术。
“老李,你这又是何必呢!”
朱樉无奈叹口气,“这件事哪怕没你,我也能单独处理。”
“用不着你这么大老远和我跑一趟。”
“至于你儿子,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一二。”
“他们要是不想多劳累,给他们一点股份,也能安安稳稳活着。”
李俨这两年主政陕西,帮衬朱樉许多。
钱财不用多说,光是为朱樉挡下的来自朝廷的麻烦,就当得起这点股份。
把他的几个儿子给养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靠着秦王府吃饭的人有许多,也不差这几张嘴。
“多谢殿下。”
“微臣感激不尽。”
李俨也没推辞,直接收下了朱樉的这份好意。
随即正色道:“这次矿上的事,殿下还是不要出面为好,以免有心之人乘机发难。”
“朝廷中,户部、吏部的几位尚书、郎中,乃至于中书省内,早都对殿下肆意插手陕西诸地事务多有不满。”
“若是殿下这次再插手,他们恐怕就要抓住这借口,向陛下告状!”
朝堂上站在朱樉这一边的人很多,和秦王系不对付的人也很多。
不对付的人,大多数出于利益因素。
朱樉侵犯了他们原本的利益,并且肉眼可见,短时间内不可能妥协。
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能够长久持续,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够团结起来试图扳倒朱樉。
朱樉面色严肃:“此事不仅仅是关中的民政之事,同时也是我秦王府中的内务。”
“若不能杀一儆百,震慑宵小,日后这种事恐怕会变得越来越多!”
“所以我不仅要出面,而且要亲自监斩!”
朱樉很清楚人性。
在整个关中,几乎所有人都在向钱看。
这次爆出来的盲井事件,只是隐藏在关中高速发展造就繁荣景象下的冰山一角。
这种事情,绝对不是首例。
甚至不会是最后一个。
秦王府的煤矿场,管理尚且算是严格,都遇上这样的事情。
可以想象,那些小煤窑中,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还要高上许多。
不想停工停产导致金钱损失的煤老板们,几乎都会用钱来安抚伪装成受害者家属的罪犯们。
也就让他们屡屡成功得手。
财帛动人心。
巨额的死亡赔偿金,触动着一个又一个渴望一夜暴富的人。
让他们即使明知道被发现,会遭到官府的严厉打击,甚至是死亡。
依然铤而走险,屡次下黑手吓人。
朱樉看向窗外的雪景,脸色很冷:“这次必须要严惩他们,哪怕是让朝廷那帮人抓住把柄,我也要做!”
朱樉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是朝中有部分人给自己泼脏水,也无所畏惧。
有朱标站在自己的身侧,那些人永远不可能真的整垮自己。
顶多就是给自己添一点麻烦。
于大局而言,没有太大的影响。
李俨原本就憔悴发青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殿下,若是这么做,朝廷的刁难恐怕不日就要到达关中。”
“微臣身体不佳,就怕挺不到那个时候,无法替殿下分忧。”
李俨能够感受得出,自己的生命已经步入了倒计时。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要按天来计算。
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自己就要不行!
如果不能在下地狱之前,替朱樉做完这件事,那自己就算是做鬼,也不会瞑目。
“唉!”
朱樉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劝李俨。
人各有志,他也不能拒绝李俨想要在最后关头做的事情。
只能无奈地将胳膊撑在车窗上,看着窗外近乎一模一样的各地雪景。
李俨的身体不太好,不能坐速度更快的蒸汽机车。
而是乘坐速度更慢,但是行驶起来更加平缓的大马车。
八轮马车的减震能力很强。
尤其是两人现在屁股底下坐着的这辆。
除了减震弹簧,还用了不少暂时还不能够广泛推广开来的新技术,来确保乘坐时的舒适性。
骑着高头大马的秦王军骑兵,在前方开路。
八轮大马车经过两天的行驶,终于从西安城走到了渭南煤矿场。
早来两天时间的冯唐汉,早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包括各个罪犯的口供,他们藏匿起来的金钱位置等等信息。
就等着朱樉到场,来做最后的审判。
“殿下,你说的高台已经搭建好了。”
冯唐汉带着一大群身穿蓝黑色制服的调查员,站在煤矿场的门口,恭迎朱樉的到来。
“你先去通知矿上的所有人,都到高台附近集合。”
朱樉将李俨从马车上搀扶下来后,对冯唐汉道:“然后将那几个犯人,也都押到高台上去。”
李俨又是一阵咳嗽,过了一会才稍稍好些,低声在朱樉身边说道:
“殿下是想要公审他们吗?”
公开审判这一招,朱樉不是第一次做了。
早在当年蓝田血夜,清洗意图谋逆的宋家时,朱樉就用过这一招。
只不过当时朱樉这么做,是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来慢慢对宋家犯下的罪孽进行甄别。
当时诸多世家都在盯着自己,必须要以霹雳手段来清扫。
而这一次情况却是相反。
公开审判是为了震慑众人,用他们血淋淋的例子,来告诫后来者,突破底线的下场。
让他们在想要因为钱财铤而走险的时候,掂量掂量自己能否逃脱追捕。
真正拿到那笔钱,逍遥快活。
高台建设在煤矿的广场上,地上都是用水泥抹出来,能够同时容纳上万人同时在场。
冯唐汉派人协助煤矿上的管理人员,将所有人都聚集到高台附近。
人潮慢慢涌向广场,各个矿井班组走在一起,排成长列。
大家都在小声讨论秦王殿下,会怎么处置那几个犯人。
叽叽喳喳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嘈杂无比的噪音。
直到朱樉迈着四方步,出现在高台之上。
台下的人们,才缓缓停下了说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安静。
渭南煤矿作为秦王府中重要的矿场。
矿上的工人们,全都接受过军事化训练。
即使朱樉没有刻意要求他们,在这里排列整齐。
他们还是按照往常的习惯,按照自己平日里的队列,自发站好。
“诸位!”
朱樉的声音不大,不足以让在场上万人都听到。
好在场上还有几个大嗓门士兵,专门讲朱樉说的内容传播出去。
“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
“这段时间,矿上出了不少的矿难!”
“而且每次矿难都死了人!”
“原先大家都以为是风水不好,或是安全管理不到位!”
“但是调查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为了些许银两,肆意杀人制造矿难!”
“导致我们失去了许多的工友!也减产了许多的煤炭!!”
“你们说!我们能轻易饶了他们吗!!!”
朱樉的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几乎是怒吼咆哮而出。
高台下的民众们,也被朱樉带动了情绪。
纷纷愤怒高声呼喊道:
“绝不轻饶!!!”
“杀了他们!!!”
“不能饶了他们!!!”
眼见自己想要的效果达成,朱樉摆一摆手,让冯唐汉将几个犯人都带上来。
几个犯人,在台下已经见识到了上万人喷薄而出的怒火,早已经吓得大惊失色,两股战战。
他们敢在矿井下杀人,自然不是怯懦之辈。
放在乱世,也是敢于上山落草劫道的悍匪之流。
但是面对人山人海一样的杀意,就算是杀人盈野的刽子手,都会被吓破胆。
更别提他们这些只敢偷偷摸摸杀人的人。
几个人都被反绑着手,推搡着跪倒在高台之上。
全身上下抖个不停,有两个人裤子下方都出现了水渍。
望着台下一张张愤怒到极点的面孔,他们生怕秦王将他们扔到台底下。
那他们怕是连一块完整的肉块都不会找到,会被暴怒的矿工们,撕成碎片。
“你们还有什么遗言想说吗?”
朱樉转过身,俯瞰这群畜生不如的犯人,他的神情冷漠,好似在看一群死人。
大雪过后,冰冷的阳光洒在他身后,将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殿...殿...殿下!”
犯人已经害怕到极点,连话都说不清楚。
“饶命!饶命!”
“求您饶我一命!”
朱樉仿佛听到了冷笑话一样,不可思议道:
“当初那些被你们杀死在井下的工人,他们也是这么求你们,你们有饶过他们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就当这是你的遗言了!”
说罢,转身面对台下成千上万高声喊道:
“此几人,蓄意杀人!谋财害命!不择手段!罪大恶极!”
“本王宣布,判处他们车裂之刑!”
此话一出,台下立马高呼。
“车裂!”
“车裂!”
“车裂!”
工人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车裂他们的景象。
朱樉早已经让冯唐汉做好了准备。
五匹军中烈马,早就在一旁不停打着响鼻,刨着地面。
一根根绳索,快速套上犯人的四肢和头颅,确保即使用力拖拽也不会拽坏。
“行刑!”
一声令下。
五匹高头大马,昂起脖子,鬃毛高高扬起,奋力向远处跑去。
犯人的胳膊、腿,都会奋力扯下,喷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脖子的颈椎骨更硬一些,那匹马费了不少劲,才将它扯下。
脖颈中的血液,好像喷泉一样,喷洒在雪地之上,溅落的血液好似一朵朵梅花绽放。
“好!”
围观的工人们,发出一声声叫好声。
只有远处看着的李俨,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一声。
秦王殿下确实会收买人心。
如此一遭下来,煤矿中的这上万人,每个都会为他卖命。
全都会成为最好的兵源。
但是朝廷那边的发难,恐怕会来的更早一些。
天空中又飘起一朵朵雪花,李俨伸出掌心,感受了下关中的雪。
江南如今又是怎样呢?
他愣愣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