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四境出手，加上白常在最后那不惜一切代价的搏命，造成的动静响彻了整座樊城。

城内的宗门修行者此刻纷纷如同蝗虫过际，在个个房顶之上来回跳跃，一点点的靠近了这里。

其实最初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却不敢靠近。

人多了，就不怕了。

猪妖此刻瞥了一眼那愈发愈多的宗门子弟，嗤笑了一声，但却也没动手，而是轻轻一踏，御空而行。

猪妖身上散发着属于四境的威压，又在半空，许多人的神通根本无法触及到他，只能眼睁睁望着这尊妖邪。

纵然它是大妖，但也没想法面对这么多宗门子弟，它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见那小子死去。

身上的刀伤还在隐隐做痛，叶无忧伪装了数日给猪妖来的那一刀，属实是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那是四境大妖……你确定我们还要接近么？”

“别慌，有不怕死的还在我们前面，看到没？”

“没事，你看这法相是苍山前辈的，他在干嘛？为何不除妖？”

宗门子弟窃窃私语，看热闹归看热闹，但脑子倒是很清楚，眼下的场景和他们想的有些偏差。

原以为是人族前辈大战四境妖邪，他们也好加油助威，暗中放放冷箭什么的……

结果二者相安无事，不似是互相交手……

一位宗门子弟神色有些犹豫，仔细看了看周围所造成的痕迹，伸出手指，指向下方一处废墟。

“我，我怎么感觉，苍山前辈在和那妖邪联手……”

随即，一声惊呼。

“等等，底下废墟那个血肉模糊的家伙，是那位国师传人？”

“他为何不动？莫不是死了？”

“等等，苍山前辈……出手了。”

那尊已然有着裂纹的巨人法相，此刻再度伸出一只手。

随后，向着那片废墟之中的人影一掌拍下。

……

叶无忧如今的感觉很奇怪。

他倒在废墟之中，身边满是残破的碎石，双眸被流淌的血迹沾染，看不清事物，但却又仿若能看见很远。

嘈杂，纷乱，喧闹……回荡在耳畔，充斥了他的脑海。

好吵，真的好吵，比起旁白还要吵闹无数倍。

叶无忧被这嘈杂的声音给吵的有些心烦，然后逐渐心神意乱，最后逐渐化为近乎崩溃般的疼痛与狂躁。

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大喊。

“别狗叫！”

废墟中的叶无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这声音是直接响彻在心神内的。

一瞬间，叶无忧感觉自己安静了下来，无比舒畅。

安静，安静，极致的安静。

安静到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这不是安静，这已经是没有任何声音传递可言。

叶无忧逐渐有些难受起来，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是耳畔却传来阵阵耳鸣。

他第一次意识到，就连安静也会让人难受至极。

就不能让我正常一些，听见一些不要太吵的声音么？

叶无忧这般想着，然后他真的听见了。

尽管还是很嘈杂，有些纷扰，但叶无忧仍然从那无数嘈杂中剥丝抽茧一般，听见了几道声音。

有人在小声议论，窃窃私语，好奇之中却又掺杂着一丝恐惧，仿若不敢大声喧哗。

有孩童哇哇哭泣。

有人一声怒吼，快意恩仇，刀锋入肉，斩杀妖魔。

有人乱中贪欲起，趁火打劫，所行不义。

随着叶无忧努力去听，他感受到的便更多，也愈发清晰起来。

娇喘，呻吟，淫笑……情话，誓言，最后化为刺耳的咒言。

朗诗，夜读，金榜……气节，宏愿，最后化为宴席上的空谈。

高山流水，鸟叫虫鸣，新芽盛放，破茧成蝶……

太多太多的声音了。

这一切的感受，如若让六境大神通知晓，大概会为之疯狂。

这是他们苦苦追寻许久都不知是否有机会的顿悟机缘，求不得，不知何时而来，也不知最终能领悟几分。

所以如此珍贵的顿悟，叶无忧领悟了什么？

【你终于踏出了那一步，领悟了无相心经第二重境界——众生相……吗】

答案是，叶无忧什么都没有领悟。

因为叶无忧的修行天赋并不理想。

他听了这么多，感受了这么多，但是内心却毫无波澜，如同作壁上观。

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的他们吵闹。

眼下，终于不吵了，也没有那让人窒息的安静。

于是叶无忧伸手，擦了擦眼眶内的鲜血，露出了那双眼眸。

眼眸之中，是不掺杂任何一丝琐碎的，最为纯粹的悲悯。

他默默的从废墟上站了起来，抬头看向那尊巨人法相。

那法相此刻正伸手，要一掌落下。

方才心神中的一切，只是现实的一瞬罢了。

叶无忧踏出了一步。

【你终于踏出了一步，不在拘泥于自身，领悟了真正的无相心经第二重】

【众生无相】

手中断刀气机倾泻，自断口汇聚成一柄三尺青峰。

那尊巨人手掌轰然砸落！地面轰然下陷，形成一个掌印般的凹坑，四周房屋发出不堪的颤鸣！

被法相笼罩其内的灰袍人微微皱眉。

落空了么？

灰袍人没来由的心里升起一丝警惕，紧接着飘然起身，不再踏足地面，而是置身在巨人法相头颅之内。

这个距离，很安全。

叶无忧的身形站在那手掌旁，距离仅仅相隔半尺。

巨大的气浪吹拂起那残破的衣袖，手中断刀之上青峰再度蔓延。

先前所吞噬的李老道四境神魂，此刻消耗殆尽，尽数化为充沛气机。

烟尘弥漫，巨人想要收回手掌。

叶无忧不为所动。

弥漫整座街道的烟尘之中，传来了清脆的崩碎之声。

那一抹鲜血淋漓的身影，此刻如同盘旋的燕雀一般，在那巨人手臂之上起身飞舞。

青峰所落之处，巨人手臂层层崩裂，化为虚影消散。

他踩着那不断崩碎的手臂，一步步踏上半空，向着巨人头颅而去。

灰袍人轻哼一声，将法相手臂尽数瓦解。

不过是下三境，没有借力的支点，贸然将自己暴露在空中，和寻死有什么区别。

幽蓝色的鬼手在叶无忧脚下一闪而逝。

紧接着，他的身形猛然消失在了灰袍人视线内。

消失？隐匿？

只是单纯的太快了。

叶无忧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巨人法相身后，气机所蔓延的青峰顷刻间斩在了巨人头颅。

灰袍人转身回望，面色讥讽。

那青峰此刻卡在法相身后，不得前进半寸。

显然，灰袍人刻意加强了防御。

“作为下三境，能斩碎法相，你已经值得骄傲……”

嗡。

一抹血线挥散而出，将法相头颅层层缠绕，围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先前所学，锦袍男子的血祭之法。

叶无忧一直未曾动用，嫌弃使用时还要给自己放血。

如今倒是颇为合适。

叶无忧神色愈发悲悯，指尖轻轻往后一勾。

血色丝线化为最为锋锐的利刃，猛然收缩，将那尊法相头颅斩断，露出了其内那道满眼不可置信，但随即变为惊恐的人影。

叶无忧眼中悲悯之色消散，化为慈祥。

鬼手一把抓住了想要御空而逃的灰袍人，轻描淡写般的往地上一递。

身影如同炮弹般砸落地面，可却在即将坠入地面时，再度开启了神通法相。

巨人的身影重新站起，气势惊人。

“你觉得你能杀死我？亦或者以为我只能凝聚一次法相？”

说归说，想归想。

这特娘的是二境？

此子断不可留。

灰袍人眼露杀机，不退反进，他那消瘦身影递出一拳，巨人同样递出。

一拳之间，更是有数道神通携带，气势汹涌。

叶无忧的身形从半空而落，神通与巨拳随之而来，在周遭的轰鸣中，他的身形轻轻漫步，辗转挪移。

属于叶无忧的声音在神通中传来，声音不大，但却清楚能让人听见，盖过轰鸣。

“老前辈莫要会错意，我不杀你，只是想多看看你这法相是何物。”

灰袍人目光一顿，只觉有些好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老夫法相也是你能看懂……”

一尊虚幻身形在叶无忧身后浮现，时而露出人形，时而又化为不规律的物体。

叶无忧咦了一声，眼中稍稍露出疑惑，朝着前方虚心问道。

“我这法相为何没有形状？此物是否有其规律？又当如何凝聚？”

灰袍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怔怔的望着眼前一幕，心中波澜已然翻起巨浪。

“法相虚影……”

法相是中三境独有的神通，当然也有些许得天独厚的天才，天生神魂强大，能够在三境瑶光，初步探索神魂之时便有所收获，凝聚出法相虚影。

可这小子才二境，二境而已，连神魂都不曾探索过……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绝对是幻术！好险恶的幻术！”

“休想骗我！”

叶无忧眼中露出寂忿，他不理解。

幻术已经被证明是世间最废物不堪的神通，为何还会有人认为自己中了幻术呢？

三个问题，对方是一个都没回答啊……

罢了，随便凝聚一个法相吧。

于是身后的法相虚影，此刻慢慢变化，化成了一个中年书生模样。

看不清外貌，但身形与陆青山有十足相似。

陆青山很强，那么凝聚他的法相也很强吧？

“去吧。”叶无忧轻声道。

灰袍人此刻大吼一声，将脑海中驳杂压下，然后再度施展神通，伴随着巨人法相挥出。

陆青山的法相虚影也随之来到了巨人身前。

面对那些神通，陆青山虚影负手而立，丝毫不惧。

叶无忧眼中露出些许期待。

瞬息之间，陆青山虚影直接被砸的粉碎，半点灰尘都不曾剩下。

叶无忧目露疑惑，怎的如此不堪。

但那巨手却并未停下，在轻而易举碾碎陆青山虚影后，直接飞速袭来。

叶无忧的身形被一掌拍飞，跨越数条街道，落在一间商铺中。

灰袍老者悍然追击，但却谨慎的与叶无忧保持距离，他已经看透了这小子。

神通会的不多，但一个比一个狠。

真要近身之下，他足以威胁四境。

那么保持距离，生生以自己四境大神通砸碎他！

灰袍身影飞到半空，大喝一声，气机缠绕，吹散云卷。

一道巨大的虚幻掌印凝结在空中，逐渐凝实！

这是真正的大神通，超越三境的大神通。

这一掌下去，足以毁灭樊城一小半区域！数条街道生机荡然无存。

那小子，绝对也活不下来！

数条街道之上，慌乱的百姓四散奔走，城中守军不断与妖族厮杀，哭声与厮杀声连成一片

无数观望的宗门子弟无不骇然，但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神通有多狠，而是……

“苍山前辈要毁了樊城么？”

“这一掌下去不说几万，也有几千条命吧……”

“如此行径，与魔道何异，不行，我说错话了，别看过来。”

灰袍人稍稍迟疑了一瞬。

那抹商铺之中此刻却是掠出一道人影，身形在空中不断从踩踏，仿若有什么给他借力一般。

呼吸之间，便以掠至身前。

身形迅捷，全然没有半点受伤摸样。

“你……”

叶无忧一拳砸在灰袍老者脸颊上，牙齿与血沫飞溅，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紧接着，手中断刀直接插在对方胸膛，然后轻轻一扭。

殷红的液体沿着刀柄乍出，分散四溅。

“老前辈，方才为何犹豫？你明明有机会杀我。”

灰袍人当然没死，四境神魂不灭，便不算死亡。

他甚至还能操控肉身，伸出手，想要施展神通。

叶无忧一手按在刀刃，另一手轻轻握住对方那要掐诀的手。

他望向老者，带有怜悯。

二者双掌相交，十指连心。

以刀柄为支点，猛然发力，灰袍人发出一声惨叫，却是右手被生生撕裂，露出血肉白骨。

“老前辈，方才如果我是你，我断然不会犹豫。”

叶无忧说着，刀柄扭了扭，随后轻轻扯出对方一根肋骨。

“呵呵，你，你这魔修！”灰袍人惨笑。

“魔修？”叶无忧微微一愣，随即轻轻摇头。

“老前辈你着相了，我不过是看见了一些事，明白了一个道理，众生平等，人与妖，禽，一花一草，生命的本质并无不同。”

“若是这数条街道满是妖邪，唯有我落在其内，那么想来老前辈会欣然出手的吧。”

叶无忧淡然道，随后再度一拳轰击在老者颧骨，将其生生从半空砸落。

可在下落之中，叶无忧脚尖一踩幽蓝色鬼手，身形飞快掠至老者下方，以膝撞之。

老者的身形不断的在空中跃上跃下，逐渐变得凄惨无比。

他心中惨笑，这小子根本就是在折磨他，就因为他同伴死了么？

他都已经凝聚出神魂想要脱体而出，却被叶无忧一拳砸回身体里，承受这份痛苦。

这小子，还能克制神魂，甚至强夺了他一部分神魂，弥补自身的气机……

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

灰袍老者发出饱含愤怒与不甘的呐喊。

“叶无忧，你与那陆青山一样，都是视人命于草芥的畜生，都是该杀的魔修！”

叶无忧听闻，不怒反喜“哦，原来我师父也明悟了此番道理么？”

灰袍老者仅剩一只的眼睛，此刻目光一颤。

眼前这人，观念已经完全无法沟通了……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不甘，随之不甘化为生的欲望，他不顾一切的爆发出最后的气机，转身而逃。

叶无忧微笑着，掠至他身前，右脚踏在对方腰间。

老者身形一弯，一股重力传荡周身，粉碎所有气机，随即重重向地面砸去。

叶无忧心有所感，望向地面。

那是一处街角。

一个女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她拉着一个妇人的手，妇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了无生机。

孩子周边是妖族与人类的尸骸。

妖族已经死了，想来是宗门子弟出手斩杀后，便离开了，哪会有时间管一个孩童。

灰袍老者的身形从半空坠落，如同流星炮弹，当头砸下。

女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在哭诉。

那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此刻气机勃发，疾速奔来，将老者再度一拳调转方向后，随后俯身在那女童前说了些什么。

灰袍人身形倒在街道中央，一动不动，有出气没进气。

叶无忧这才慢悠悠的赶来，看了看灰袍老者，随后再度一脚，将对方半个身子踩入地面。

灰袍老者无力挣扎，只是瞥了一眼街角，随意问了一句。

“你这畜生，跟那孩子说了什么。”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家里死完了么。”叶无忧神色露出悲伤。

“然后呢？”灰袍老者有些想笑。

“她说父母都死了，我告诉她待在这里，一会有人来接她。”叶无忧轻叹一声。

灰袍人怔了怔，随后终于是笑了起来，笑声极为放纵。

“好笑么？”叶无忧目露不解。

“你这魔头，假仁假义！”

“这就是你所说的众生平等？老夫因数千性命犹豫一瞬，你呢？”

“照你所说，这女孩的性命与妖邪有什么不同？死了便死了，你竟然还专门去救她？”

灰袍老者神色飞舞，半截身体癫狂的抽搐。

叶无忧双目露出怜悯，他目光望向癫笑的老者，感觉是在看一个很愚蠢的东西。

想救便救了，想杀便杀了，这种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还要单独说出来问我？

他轻轻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轻抚在老者的头颅上。

“老前辈还是不理解，我口中所说的众生，是指你们。”

随后，向下一压。

老者便只剩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留在外面了。

灰袍人已然失心疯了，他口中无意识的喃喃着，我们？众生？平等？

叶无忧抬起脚，最后重重踏在了老者的头颅上，巨力直接让老者身形粉碎。

那一抹神魂脱体而出，还要逃离，但却被鬼手一把抓住，然后慢慢吞噬。

看着老者那抹神魂虚影，叶无忧神色平静。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扫过破败的房屋，扫向已然呆呆停止哭泣的女童。

扫向那一群即便四境打架都敢围观，此刻却远远站着，丝毫不敢靠近的宗门子弟。

他收回了目光，微微摇头，向着已然空无一物的城门踏步走去。

此刻再无人阻拦。

他踏步在满是人类与妖族尸骸的街道上，轻轻的，自顾自的诵吟道。

“自我以下，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