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论钦陵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在疏勒镇布置大量的军队。

这是他先入为主的认为，疏勒镇南、北、西三面皆有山。唯一容易受到袭击的地方在东面，向西的通道在赤河（即克孜勒河）河谷，大唐如果想要进攻疏勒，除了必须先要攻破焉耆、龟兹或于阗，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抵达疏勒。

就算唐军可以绕开焉耆，也无法绕开重兵防守的龟兹，吐蕃不仅在龟兹驻扎五六万军队，龟兹周围也被吐蕃拿下来了，所以说，唐军想要绕开龟兹，那绝对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有龟兹在疏勒东面当屏障，疏勒这座城就没有必要驻扎大军。如果说唐军有实力可以硬攻龟兹镇，有能力击败龟兹的七万余人马，那么他在疏勒驻扎再多军队其实也没用的。

事实上，小股军队虽然确实可以绕开龟兹，可问题是，小股军队可没有办法来到疏勒城下，因为疏勒城因为三面环山，当初为了防止胡商逃税，大唐在疏勒城以东地区，设立了出云城、迦师城、乌恰北城、乌恰南城、木吉城、黑孜苇城、阿合奇城等七城八堡。

这些七镇八堡之外，还成，设戍主，一般百人规模左右。烽火台，设烽帅，管五名烽卒，和驿站，设驿长等一系列有严密组织的军政机构。

在如此严密的防线下，想要突破某一座镇，或者是某一城，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却无法突破疏勒以东的防御工事。

现在这些防御工事都被大唐军队利用了起来，论钦陵还没有想好如何攻破出云城的办法，就接到了非常不好的消息，吐蕃分兵进攻迦师城、乌恰北城、乌恰南城、木吉城、黑孜苇城、阿合奇城的部队都遭遇了顽强的抵抗，进攻部队死伤惨重。

攻打迦师城的吐蕃军，扔下了三百具死尸连滚带爬的逃开，而攻打乌恰北城的更惨，一千夫长被一弩射杀，部队阵脚大乱。唐军见有便宜可占，马上打开城门，两百余名骑兵一马当先杀出，杀得失去指挥的吐蕃军哭爹喊娘，一个千人队死伤殆尽，只剩下区区几十号人扛着一条大腿跑回来报丧。

攻打木吉城的那个千人队比较幸运，因木吉城一带地形破碎，他们的兵力比较分散，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但也是因为地形破碎，骑兵难以展开，唐军四百名弓弩手在一百名骑兵的掩护下出城迎战，用猛烈的箭雨打得他们死伤累累。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让每一位吐蕃将领的心直往下沉。他们事先获得的情报并没有错，唐军主力已经进入疏勒，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们确实不是小股军队，至少也有万人以上。

现在留守疏勒城的部队应该不多，可问题是，疏勒城以西的七镇八堡，通常留守军队只有三百至五百人马，置备得极为分散。然而唐军装备之精良，战斗力之强悍，完全超乎他们的想象。

在占领地利优势的情况下，唐军他们三五百人完全可以轻松的击败他们一个千人队！，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牵制战术完全失败了。

什么叫牵制？所谓的牵制就是用远比敌军少的兵力将敌军钉死在某个位置，让他们无法进攻、后撤或者增援，如果敌军用更少的兵力便能轻松击败你派过去牵制他们的部队，牵制也就无从谈起了。

现在唐军就做到了，吐蕃军赖以纵横安西的战术在他们面前彻底失效了，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现在别说战略主动权，就连战术主动权也倒向唐军了。

白合素看着各地的情报，唐军在不声不响中，居然给他们造成了四千多人的伤亡，虽然说参与进攻的都是炮灰部队，可问题是炮灰也是吐蕃的资源。

白合素呆呆的望着论钦陵道：“元帅，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阿史那都支痛苦地道：“还是撤军吧……我们本来就不擅长攻城，疏勒镇这么多城池，我们打不下来，就算能打下，死伤也必然惨重之极，我们打不起这种仗！”

论钦陵道：“你以为撤军就没事了吗？为了应付唐军的进攻，我们耽误了储备牧草和给牛羊抓秋膘；由于唐军的封锁，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从唐人那里买到粮食和布匹了。”

还有一件事论钦陵没说，可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他们不仅丢了疏勒镇，还丢了疏勒这个产粮区的粮食。

在安西四镇中，疏勒是安西四镇中下辖州最多的一个镇，下辖十五州，同时，疏勒也是安西四镇中，最富饶的一个镇。

这个疏勒本来是作为吐蕃抵抗大唐的后方基地，却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疏勒丢了，疏勒的粮食也没了。

论钦陵望着众人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疏勒的粮食，我们还有多少人熬得过这个冬天？”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安西的生活本来就艰苦，去年的时候，吐蕃突袭安西，抢占了安西四镇，数万四镇大唐百姓被杀，经营多年的屯田也被破坏。

要知道大唐仅在安西四镇就开了十七军屯，六十七个民屯，每个民屯是五十顷田地，现在这六十七个民屯，基本上都被吐蕃人毁掉当成了牧场。

然而，这八十个屯的田地，除了疏勒还保存十一个屯以外，其他地的屯，几乎全毁了，如果夺不回来疏勒镇，这个冬天他们怎么过？

更加糟糕的是，李贤的军队直到现在都没有过来增援疏勒的迹象，似乎一点都不担心疏勒。这支大军现在不动，不代表在吐蕃大军垂头丧气地撤向龟兹的时候他们不会动，相信李贤一定会抓住机会，只要吐蕃军队露出士气低落的迹象，李贤一定会率领这支军队扑上来，狠狠地咬他们一口。

欲进不得，欲退不能。

这是论钦陵现在困境，他站起来，望着众人道：“我们没有退路了！大唐是不会给我们留活路的，你们都背叛过大唐，当明白大唐是如何对待叛徒的，我们吐蕃人可以撤出安西，可你们呢？现在，我们唯有攻破疏勒，进逼疏勒盆地，迫使李贤率领大军赶来支援，我们再依托有利地形将其击败，我们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白合素道：“可是……他们的弩机威力巨大，他们的铠甲坚固，他们的横刀锋利……”

论钦陵道：“他们的弩机威力虽然恐怖，可是从庭州出发的这支唐军，肯定无法携带太多，他们的弩箭总有用完的时候，他们的横刀再锋利，也会有砍钝的时候，我们完全有机会击败他们，分成几个波次，从多个方向发起不间断的进攻，不要再去计较什么伤亡了，只有拿下疏勒，我们才有资格去心疼部落勇士的伤亡！”

是的，论钦陵的话说得没错，他们没有退路了，从他们决定背叛大唐，投靠吐蕃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退路了。

不，应该说是从李贤决定出兵拿下安西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没有退路了。如果他们在疏勒城下犹豫不决，唐军的援兵很快就会从各个方向赶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如果他们就此撤退，李贤肯定会将他们撕成碎片！

只有拿下应疏勒，免除后顾之忧，他们才有一线生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出云城下，吐蕃大军杀掉很多牛羊，饱餐一顿之后，又吹响了号角，大批骑兵飞驰而来，绕着出云城墙来回飞奔，马背上的骑手角弓拉得跟满月似的，箭若联珠，利箭一波紧接着一波向城墙上倾泄过去。

吐蕃主力部队则下马，手持刀盾，扛着云梯，紧张地注视着城墙，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马上不顾一切的猛攻。所有的吐蕃将士都非常清楚，他们没有退路了，论钦陵也说过了，出云城守军就那么几百人，他们却有好几万人，踩都能把唐人全部踩死！

出云城的战斗从中午开始，就非常惨烈。在吐蕃大军不顾伤亡的进攻下，出云城的唐军守军也感觉异常吃力。

就在论钦陵决定利用麾下军队人数多的优势，不分主次，全线进攻，一时间，疏勒城东面的七城八堡，几乎同时求援。

……

疏勒城。

王方翼是从阿尔泰山以北，穿过葛罗岭，直插疏勒镇，拿下疏勒镇的王方翼所部其实是最虚弱的时候，可惜，那个时候守军并没有把王方翼部赶出疏勒镇，让王方翼其实意外的是，他以为疏勒镇的十五州各部已经背叛大唐，想要夺取整个疏镇都督府并不容易。

然而问题是，除了疏勒城发生了相当激烈的反抗以外，其他各城(设城主)、守捉(设守捉使)、堡(设堡主)、纷纷投降。

王方翼不仅控制住了整个疏勒镇，还多了一万两千余名降军士兵，王方翼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望风而降的降军，将这一万两千余人马整编以后，全部放在第一道防线，这第一道防线分别是由疏勒最东北边七镇八堡沿线防御节点。

当初王方翼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其实是让把这些墙头草的家眷们控制在手中，让他们将疏勒城外的田地里没有收割的粮食，收割完成。

王方翼麾下虽然有三万余人马，可问题是，这些人马都是大唐正规府兵，他们虽然都是地主，可事实上，很多人压根就没有摸过镰刀，他们用横刀远比用镰刀更熟练。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疏勒城的百姓们在投靠吐蕃以后，这才发现，与大唐相比，吐蕃人简直就是魔鬼。

虽然说大唐人在疏勒百姓面前高人一等，然而，仅仅是高他们一等而已，唐人不会把他们的闺女活活剥皮，利用人皮做成灯笼，做成鼓，唐人也不会把他们的儿子制成各种玩具，更不会说杀他们，就杀他们，说抢他们，就抢他们。

唐人在疏勒只愿意种地，或者做生意，可是吐蕃在疏勒，只会抢，抢粮食，抢牛羊，抢女人，抢牧场，抢他们看上的一切。

在唐人不在疏勒的时候，他们没有能力反抗，可是随着大唐大军来到疏勒以后，这些疏勒百姓或疏勒军队，全部意识到了，大唐在安西的好。

在王方翼将这一万两千余人马整编以后，本来就是让他们放在东线，作为炮灰，如果他们再次投降吐蕃，王方翼就有借口，可以处置这些疏勒军人的家属，光明正大地将他们的家财充公。

然而，让王方翼没有想到的是，这区区一万两千多人，面对吐蕃大军进攻的时候，他们居然表现得非常顽强。王方翼认为他们甚至坚持不了一天，最多半天功夫，吐蕃大军就会兵临疏勒城下。

王方翼甚至都做好了，随时放火，把疏勒城外来不及收割的麦子、豆子烧掉，甚至连苜蓿草也烧光，不给吐蕃人留下一粒粮食，一颗牧草。

然而问题，在吐蕃大军抵达出云城外的时候，三天过去了，这七城八堡依旧在坚持抵抗，他们的箭矢耗尽，就用横刀，就用大粪和砒霜熬制成金汁，在吐蕃大军进攻的时候，把金汁泼在吐蕃将士的头上。

要知道，别说大唐这个时代，哪怕是后世，对于烫伤也非常棘手，更何况是这种用粪便为主要原料制成的金汁，只要被烫伤，伤口几乎没有自动愈合的可能，烫伤的伤口就会发炎，流脓，然后，活活疼死。

王方翼看着各地送来的情报，疏勒各地守捉军虽然得到王方翼的加强，可加强非常有限，也只是把缴获的破烂扔给他们，事实上，除了出云城是刘松所部镇守的，其他各城各堡只是原本的守捉军，没有人把他们当成精锐，甚至野战的时候，都不会调动他们。

真正大战来临的时候，这些守捉军也只是配合作战，可问题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王方翼有了一种错觉。

王方翼望着萧嗣行道：“他们怎么转性了？”

萧嗣行摇摇头道：“不知道，按说他们早就应该败下阵来，没想到他们这么猛，如果早这么猛，吐蕃人根本就打不进疏勒！”

王方翼叹了口气道：“他们打乱了我的计划！”

萧嗣行对王方翼甚是无语，王方翼明明出身太原王氏，比他们兰陵萧氏门第要高，可偏偏王方翼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一个活土匪。

王方翼本来的计划是，东部防线交给那些炮灰，那些炮灰部队一碰即溃，他就举起刀，把这些背叛大唐的王八蛋给全部砍了，然后把疏勒平原的粮食、牧草全部烧光，大唐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要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麾下的三万余唐军骑兵部队，就利用缴获的牛、马、沿着疏勒平原西部的高山，一冲而下，把吐蕃大军给冲溃散。

可问题是，这个计划变了。

虽然计划被迫改变，这对王方翼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毕竟，前线七镇八堡在拼命抵抵抗，这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收粮食。

在收粮食的同时，前线的求援，王方翼也不能不管，可问题是，他麾下是远征军，特别是箭矢本来就不多，支援前线还真支援不起。

就在论钦陵想要用人命消耗唐军的箭矢时，这个时候，王勃与康波密提的运输队，抵达了疏勒。

王勃判断的没错，康波密提是一个商人，作为商人，那是无利不起早，他从李贤手中购买的装备，已经运到了阿拉套，而阿拉套距离疏勒只有九百多里地。九百多里地对于步兵来说，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抵达。

可问题是，康波密提有着强大的运输能力，他麾下有四万多头骆驼，每头可以装载五百多斤货物，运输这些箭支和刀枪，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在王勃拿起白糖的经营权以后，康波密提决定以两倍的价格，帮助李贤运输一百万支弩箭，五十万支弓箭。

当王勃率领这支庞大的运输队抵达疏勒城的时候，王方翼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现在他们全军将士不足十万支弩箭，平均一人不到三支箭，他想让工匠来制箭，可问题是，疏勒城里的唐人百姓太少，那点产量可以说，有省于无。

随着这一百五十支箭抵达疏勒，想要把这一百五十万支箭耗尽，还真得有点耐心。

古代攻城，除非是有内应，否则进攻的一方是很少把城门作为主攻方向，因为防守一方都把城门作为重点防御的对象，那里火力最密集，而且往往还会用石条和沙袋将整个城门甬道塞死，就算撞倒了城门也没法通行。

如果防守方闲得蛋疼，在甬道再加装一道暗闸，在恰当的时机突然放下，攻城进里的敌军马上就成了瓮中之鳖，只有被虐杀的份。

如果进攻一方将城门作为突破口不顾一切的猛攻，要么是拿城墙实在没办法了，要么就是已经打到了破绽，很明显，吐蕃军属于前者，实在啃不动城墙啊！

哪怕七镇八堡的城墙并不高大，也不算坚固，可问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擅长攻城的人，吐蕃人是所有人里最擅长攻城的，可问题是，随着占领安西四镇，他们是在内应的帮助下完成的，现在反而拿这些小城小城没有束手无策。

不是他们真拿这些小城束手无策，问题的关键是，一直以来，论钦陵指挥的都是安西四镇的各部仆从军进攻，吐蕃主力军队以及吐谷浑的两个万户，包括西突厥的人马，都没有上阵。

参加攻城的都是各部的部落军队，就在白合素忍不住想要直接率领吐谷浑军队参加进攻的时候，噩耗再次传来。

“你说什么？”

论钦陵望着信使，难以置信地道：“再说一遍？”

“大唐出兵了，他们有三四万人马，距离焉耆不到五十里，现在估计兵临城下了！”

论钦陵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反而松了口气：“来了好啊！”

论钦陵其实并没有按照李贤给他设计的剧本来打，他的计划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攻打疏勒的事情，是真的，也算是假的。

别看过来三四万大军，对准疏勒东线打得轰轰烈烈，可事实上，这还真不是吐蕃的主力军队，真正的吐蕃主力军队，一直在龟兹，根本就没有动。

他判断，李贤肯定不会坐视王方翼所部被歼灭，所以不得不率军直接进攻，这恰恰就中了论钦陵的计。

焉耆城，城门洞开。一大队焉耆守军双手高举武器，出城投降。

李贤率领着大军缓缓开进城内。

焉耆城的主街上，李贤带领大军缓缓而入。

大批的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对着进城的唐军军队指指点点，神情复杂的观望着。

李贤骑马走在最前面，漫不经心的看着周围的人。

“咻咻咻……”

密集的破空声响起，李贤大叫道：“城内有埋伏，快撤退！”

城内有埋伏吗？

答案是真有。

可问题是，李贤率领军队仅仅进入城内不到百步，根本就没有进入埋伏圈，这时李贤调头就跑，模样非常狼狈。

唐军将士高举盾牌，大叫道：“保护大王，保护大王……”

整个城门口处顿时大乱。

李贤进城要多威武，撤退出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李贤刚刚跑出城门口，望着城外的大军道：“焉耆诈降，大军即可进攻！三日之内，不封刀！”

杜怀宝急忙带领唐军将士将李贤护起来。

而跟着李贤一路过来的各部将士，听到李贤的命令，眼睛瞬间就红了。

毕竟，安西四镇那都是肥得流油的地方，三天不封刀，这可是大好事。

那些庭州各部部落军，与乌古斯人大喊大叫着冲进焉耆城。

杀戮瞬间开始，然后惨叫声响彻天际。

李贤故作惊慌地道：“杜使君，这不怪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