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王姨的问话,姜岐眼圈微红,急忙忍住。
轻声道:“会了,会了……”
“这些事,蘑菇蛋都会……”
“他会说好长好长的话,会格格笑着拍小手……”
“也会拿小勺子挖着吃海胆蒸蛋,还会追着大黄的尾巴满院子跑……”
王姨想起走的时候还不到半岁的蘑菇蛋……
心里也酸酸的……
仰头看着天际渐次黯淡下来的晚霞,没再说话……
周春丽连忙笑道:“天都快黑了,牛娃也饿了……”
“小七,快去做饭。”
宋奇志也轻轻推了王姨一把,王姨回过神来。
强笑道:“是啊,都饿了,做饭做饭!”
她想起白白胖胖的蘑菇蛋都心头酸涩,何况是姜岐?
这又从香江回来一个多月了,再勾起这臭小子的念想,怕是又想去跳铁丝网……
姜岐挤出一张笑脸。
“诶,我这就去做饭!”
王姨看着姜岐窜进厨房的背影。
揉揉眼睛,叹了口气。
“其实小七既然已经过去了,就能领香江身份证,领回乡介绍书……”
“还回来做什么……”
“风快紧了……”
在她这个位置,已经能知道很多寻常老百姓都不知道的事……
宋奇志轻声道:“小七是舍不得这座四九城,跟这城里的人啊……”
王姨道:“也是……这孩子看着飞扬跳脱,其实心思重……”
“趁咱们如今还能护着他,再护他一程……”
“总要他平安无事才好……”
姜岐在厨房里做菜,也是幽幽一叹……
正是这样的恩义,才让他舍不得放不下……
等到那大风起兮云飞扬来的时候,他心里想得也是能护一個就护一个……
谁叫他当时突破化境的时候,正在八达岭野长城上呢……
不多时。
清蒸鱼,红烧肉,配着几样小菜端上了桌,唯一一道名贵食材的菜是干贝扒乌参。
这也是一道出名的谭家菜。
而且乌参比海参要便宜,免得王姨宋奇志心里不自在。
这两位都是立场坚定,正治正确的人。
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刻在了骨子里。
当然乌参也是他提前泡发好的,现发可来不及。
果然,王姨指那道干贝扒乌参道:“又做这些菜!”
“我看你从香江回来一趟,快被资本煮义花花世界腐蚀了!”
姜岐笑道:“这玩意在广府跟香江那边都便宜的很。”
“您跟春丽嫂子多吃些,对身体好。”
“亲外甥的孝心,这可不是腐蚀!”
王姨轻轻敲了他一下。
“越是风紧的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
姜岐连连点头:“是,是,是,您放心,我保证夹着尾巴做人!”
说着跟王姨跟周春丽都夹了一条乌参。
却没给宋奇志夹。
宋奇志打趣道:“小七啊,所以我就只配吃清蒸鱼红烧肉?”
姜岐哈哈大笑。
先给宋奇志满上一杯酒。
“说起红烧肉,这次我走的时候,给师父酱了十个大肘子。”
“还当真忘了给他做这个!”
宋奇志喝了口酒,笑道:“我估计你这臭小子以后还想去香江!”
“到时候再给吴老哥做!”
王姨瞪了宋奇志一眼:“又挑唆着小七过去!”
“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接着问道:“小七,你的香江身份证跟香澳同胞回乡介绍书都拿了?”
姜岐道:“拿了,都拿了。”
王姨问道:“你回乡地址登记了哪里?”
姜岐笑道:“顺德。”
王姨皱皱眉:“你直接写四九城不好?”
“要街道上盖红戳戳的。”
姜岐道:“王姨放心,岳父认得顺德那边的老乡,早就说好了。”
“写四九城扎眼了些。”
其实他是打算去顺德自己随便找个街道,三更半夜去盖章……
王姨听说是娄一啸安排的,便不言语。
她对娄一啸没有半分好感。
宋奇志却道:“你岳父也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
“走的居然是那位的路子……”
“还当真是厉害啊……”
“他在香江做什么呢?”
姜岐笑道:“暂时什么都还没做,带着两个孙子休养生息。”
“明后年应该出山做事了。”
宋奇志转开话题道:“小七,那个李兴安,你记得不?”
姜岐道:“记得啊,他怎么了?”
李兴安是何雨水的丈夫。
宋奇志笑道:“他立了个小功,快从片儿警转刑侦科了。”
姜岐虽然笑着说了声恭喜。
心里却有些觉得这个时候去刑侦科,没什么用……
再过些年的案子,轮不到刑侦办案……
还不如留在街道上……
在棉花胡同陪宋奇志喝了一回酒,看看差不多晚上九点,才告辞离开。
………………
次日。
姜岐先去沙井胡同孙伴鹤老爷子家坐了坐。
孙伴鹤正在书房写大字。
姜岐拎着提梁食盒进去,笑道:“老爷子,今天心情好啊?”
“练字呢?”
孙伴鹤每次只要看见姜岐总是很开心。
放下毛笔笑道:“小七,这可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了……”
“都在忙什么呢?”
“每回去豆角胡同问你那师父又不肯说……”
姜岐握着老人枯瘦的手掌,轻声道:“接了个保密任务,师父也不能说……”
“这不,任务一忙完就赶着来看您了……”
孙伴鹤笑道:“到底还是你有孝心。”
“比建国那臭小子强。”
“薄薄一本小册子,现在都还没背完。”
姜岐笑道:“弟弟不错了,就是学习成绩上缺点。”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又问道:“大舅跟二舅呢?”
孙伴鹤神色暗了暗……
“去工作组写交代材料……”
“还没回来……”
孙沉逍孙沉遥都是燕京大学教授……
这个时候,那位老佛爷已经是哲学系谠总支书。
目前还是羽翼未丰。
等再两三年,连季羡林季老爷子都难撄其锋……
姜岐皱皱眉:“工作组还没离开?”
他一时间忘了,若不是出了李怀德那档子破事。
红星轧钢厂里的工作组一样也还没离开……
孙伴鹤摇摇头:“哪里有这么快……”
姜岐问道:“大舅二舅他们,每天都能回家吧?”
若是还能回来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折腾折腾。
要是回不来了,那就得注意了……
孙伴鹤道:“能回来的。”
姜岐仰头想了想,忽然笑道:“老爷子,我弄个写材料的模版给大舅二舅。”
“明儿让他们换了自己的措辞就成。”
孙伴鹤大喜。
“快,快,快,我看看是什么模版。”
姜岐从旧军绿书包里,拿出纸笔,刷刷写下一份材料模版。
孙伴鹤看得哈哈大笑!
“臭小子,你怎么总结出来的?”
姜岐眨巴眨巴眼,笑道:“去年帮师父写材料,我总结出来的。”
“将自己情况往里套就好,至于那些无比正确的话嘛,两位舅舅自己会写!”
孙伴鹤笑道:“好,好,好,我替你两个舅舅谢谢你了!”
在沙井胡同再坐了一阵,姜岐告辞离开。
“老爷子,我过些日子再来看您。”
孙伴鹤继续回书案写大字。
此时他心情极好,连字都比开始遒劲有力,酣畅淋漓……
……………………
芳嘉园胡同3号院,永远高朋满座。
王世襄正跟一群人围着什么在看。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秋虫鸣叫声传来。
姜岐也没留意,横竖王世襄这里每到秋天,最不缺的就是蛐蛐儿。
大声笑道:“王伯父,朱伯父,陈伯父,你们都在看什么呢?”
王世襄抬头看见是姜岐,呵呵一笑。
“小七,你来看这个!”
姜岐走进人群,洞察者之眼微微一动。
青翠宝光,盈盈一片。
他都没上手,看着两个澄泥蛐蛐罐,哈哈大笑。
“珍品赵子玉蛐蛐罐!”
“还是鳝鱼黄的澄泥,康麻子那会的!”
人群里,一人轻声咳嗽,幽怨看着姜岐。
姜岐转头一看,顿时大羞。
那人正是启动。
急忙拱手讪讪一笑:“启功先生,我错了……”
启动笑道:“我就算了,等曜之兄与俊之兄两位在的时候,你再这么称呼。”
“看你小子挨不挨揍!”
曜之是溥仪的字,俊之是溥杰的字。
启功早已不用爱新觉罗这个姓。
姜岐这句康麻子被溥仪溥杰兄弟听见,后果严重得多。
尤其是溥仪,这条病龙是真正做了三年的皇帝的人……
王世襄笑道:“小七,让你过来是看蛐蛐!”
“谁叫你看蛐蛐罐儿了!”
“这在座的人,谁不知道这罐的跟脚!”
原来这一群人围着桌子上是在斗蛐蛐……
姜岐笑嘻嘻地问道:“都是谁跟谁的蛐蛐儿?”
“有什么彩头?”
一般都会点小彩头,或是一诗一画,或是两件老物件……
王世襄笑道:“彩头就是这对蛐蛐罐。”
“小七,给你两小时去捉蛐蛐,玩不玩?”
姜岐摇摇头:“这个我可不会。”
“也没您年轻那会那么大胆,敢深夜一人挑灯去乱坟岗子抓蛐蛐儿!”
王世襄轻轻拍了姜岐一下,哈哈笑道:“那都十来岁的事了,如今还被你拎出来讲!”
一群人都哈哈大笑。
王世襄年轻的时候,飞鹰走马无所不至。
就连撂跤也是正儿八经学过的。
王世襄见姜岐不敢兴趣,也不强求。
跟另一人各站一边。
用探子逗弄过笼里的蛐蛐。
姜岐见那人的蛐蛐用具之精,不下于王世襄。
再看面容却不认得。
拉拉陈梦家,低声问道:“陈伯父,这位是谁?”
陈梦家轻声道:“西河沿的金针李。”
“小七,你居然不认得他?”
姜岐瞬间恍然大悟。
这位也是奇人……
祖祖辈辈都号称“金针李”。
一根小小的金针,就能将沙眼、白内障、青光眼等等眼病全部治愈。
眼前这位“金针李”名叫李凤山,也是四九城首屈一指的蛐蛐大玩家。
姜岐看不懂斗蛐蛐儿,也分不清楚蛐蛐品种。
只知道一只是黑的,另一只带着紫色。
等胜负分时,却是带着紫色那只输了……
王世襄高兴的哈哈大笑。
“桐华兄,承让!”
李凤山,字桐华。
金针李倒也不生气,爽快留下两只张子玉蛐蛐罐。
只说了句:“畅安,下月再战。”
扬长而去!
姜岐拨弄着那只死去的带紫的蛐蛐儿。
问道:“这个叫什么?”
王世襄笑道:“这个是麻头重紫。”
“我那只黑的是虎头大翅。”
“小七,好不好玩?”
“要不要学着玩?”
等到王世襄拿个火柴盒般大小的棺材出来装麻头重紫的时候。
姜岐登时浑身汗毛一炸!
“不玩,不玩!”
“居然还给蛐蛐儿弄个小棺材!”
说着,推出二八大杠落荒而逃!
身后,院里一群人哄堂大笑!
王世襄笑骂:“这臭小子,估计是害怕做饭!”
“窜得比兔子还快!”
陈梦家摇摇头。
“不,小七是真心怕畅安你给蛐蛐儿办丧事!”
又是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