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涳嗤笑道:“你才多大年纪?顾横滔的孙子,要是还活着,能当你爹了。”
顾安一想也是。
“该不会是我爹吧?”
王涳道:“我原先也如此猜测,不过,查出的结果并不是。”
“我说的那名门世家女,确实便是令祖母。”
“但令祖母当初辗转天下,已经伤了根本,绝了子嗣,”
“令尊令堂,都只是白屋庄的普通猎户子女。”
怎么这么乱啊?
顾安抱着脑袋,有些发昏。
明明只是个普通贱藉猎户家庭,怎么转眼祖母又成了什么落难的名门世家女?
父亲还不是祖母亲生?
什么跟什么?
顾安盯着他:“你休要胡言乱语。”
王涳在他的逼视下点了点头:“老夫知道你不愿相信,但确实如此。”
“当年,令祖母一个闰中弱女子,辗转天下,千里万里,寻得顾横滔之子,已属奇事,”
“又要将幼子养大,谈何容易?更何况顾横滔之孙,身份何其显赫?”
“哪怕顾横滔父子皆丧,那些人也不会放心,”
“天下无数人都在找寻欲斩草除根,除之而后快。”
“令祖母为了保全其性命,便下嫁一乡下村夫,隐姓埋名,将此幼子当成那村夫之子,才勉强活了下来。”
“以老夫猜测,令祖母怕是有自己生下一子,李代桃疆之意,”
王涳唏嘘:“如此女子,且不论对错,却也足称奇女子。”
顾安眉头一皱,对他的揣测有些不满。
但仔细回想祖母性子,还真有可能……
他现在只觉一团乱麻。
忽然摇头:
“不对不对,我爹我娘都不是祖父祖母亲生,那……那位顾相爷的孙子,又哪里去了?”
“照你这么说,我祖父祖母,该有两个养子才对,可我并没听说我还有叔伯。”
王涳叹道:“你难道不是已经猜到?世道艰难,那顾横滔之孙终究也难逃厄运,弱冠之时,便已病逝。”
“顾横滔之孙病逝,再次令令祖母神伤病重,令祖便是于此时,为了令祖母有个寄托,收养了令尊。”
“令祖母果然也将其爱意寄托令尊身上,将其抚养长大,为其娶妻,这才有了你。”
王涳叹道:“也是造化弄人,令尊令堂都是令祖令祖母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苦之人。”
顾安默然。
虽然很复杂,祖父祖母眨眼间变成了不是亲的。
但这比他之前猜想的要好多了。
他真怕王涳洒出什么狗血来。
还好……
不对,我怎么还真信了这老头的鬼话了?
顾安怀疑道:“你说我祖母是名门世家女,那她即便落难,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别的不说,祖母被捉役吏捉走,难道她的家族中真的完全没有人在乎?”
王涳冷笑:“若当真在意,哪里会让令祖母贫苦一生?”
顾安皱眉:“既然如此,你可知我祖母到底是出自哪家?”
王涳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你和令尊令堂,都是随令祖母姓。”
“姓顾……?”
顾安嘀咕,若他说的是真,祖母姓顾,可顾横滔之子,又是其心上人,自然不可能是顾横滔的顾,那……
忽地一惊:“该不会是……”
王涳叹道:“天下姓顾者,能称高门,唯有二顾,非此即彼。”
顾安猛地抬头:“顾乘风?!”
“老头!你拿我开涮呢?”
“我尚年幼,祖母便年过六旬,顾乘风才多大年纪?”
他没见过顾乘风。
但听学院中的学子说过,顾乘风看起来最多也不过是五十多岁的人。
若如王涳所说,他不至少得年过九十了?
王涳哂笑道:“我儒门虽不比道、佛两教,有长生久视之能,”
“但养胸中浩然气,身心平和,感天地人心,也有延年益寿之功,”
“当年顾横滔若非自己泄了胸中浩然,即便是天下名门世家联手,也要不了他的命。”
“……”
顾安缓缓坐了下来。
冰面上传来的冰寒,都完全不觉。
他不想相信王涳,太扯淡了。
但又不得不承认,王涳完全没有理由骗自己。
难不成就为了让自己拜师?
若是这样,顾乘风第一个就饶不了王涳。
王涳叹道:“令祖母当年一个闰中女子,远走千里寻觅心上人,窝藏‘罪人’之孙,”
“在那老顽固眼里,既犯国法,更违礼法,”
“他平生以理为学,以礼为纲,如何能容忍?”
“便自此断绝父女之情,在族谱之中将令祖母一笔勾消。”
“数十年来,坐视不顾。”
“我只知他心狠,将亲女逐出家门,生死不知,”
“此番才得知,原来他早知亲女便近在眼前,却仍可坐视其半生艰苦,不闻不问,”
“如此‘坚忍不拔’,果真是学问大成,弃性绝情,离天人不远矣!”
“若是当年他能狠下心来,将令祖母擒拿下来,以国法问罪,怕是要立地成圣了!”
王涳虽是赞叹不已,面上神情却满是嘲讽。
顾安沉默不语。
良久才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王涳不答反问:“你母亲临终前,可是一直有个执念,要让你进书院读书?”
顾安目光闪动,点点头。
王涳道:“以老夫之见,令堂执念,并非是要你读书,而是要你进书院,”
他叹道:“她是怕你痴傻一人,在她去后,难以在这世上生存,想让你‘认祖归宗’吧。”
“你虽非顾家血脉,但在令堂想来,并无他人知晓你不是令祖母亲孙,”
“若是侥幸能见到那老顽固,知道有个亲外孙在世,怎么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王涳冷笑:“只可惜,即便是亲孙,那老顽固也未必会理会,何况是你?”
顾安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仍念叨着的话语,不得不承认,王涳说的话,有很大可能是真的。
不由黯然一叹。
老娘啊老娘,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心机……
不过你这心机也太天真了……
顾安忽然低声道:“他知道我祖母的事吗?”
王涳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不知,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顾安嘴角微扯:“就算知道,也会坐视不管吧?”
他不在意顾乘风对爹娘和自己怎么样,毕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在意祖母被捉时,那个人是否知道。
王涳沉默以对。
顾安也没追问。
其实刚才已经说了,他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片刻,王涳忽然道:“怎么?不是顾乘风外孙,名门之后,失望了?”
顾安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理他。
王涳揶揄道:“那可是令堂的遗愿,你若愿意‘认祖归宗’,老夫可助你一臂。”
“嘿嘿,老夫可不是那些迂腐之辈,做做伪证,也无不可。”
顾安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王涳的故事,除了那顾乘风对祖母不闻不问,让他介怀外,其他的并不是很在意。
即便不是祖母亲生孙子,那又如何?
不是只有血脉才是维系亲情的唯一。
“先生说笑了,我只是白屋庄的顾安,哪里敢高攀?”
王涳笑道:“且不谈顾乘风乃当世大儒,其出身吴州顾氏,乃天下一品高门!”
“你若‘认祖归宗’,可谓是一步登天。”
“你真不动心?”
顾安翻了个白眼:“我若真动心,待他日功成,第一个便要将先生灭口,以防败露,丢了泼天的富贵。”
“嘿!”
王涳两眼一瞪:“你小子油盐不进啊。”
旋即又哑然一笑:“不过,这才是老夫看上的人。”
“闲话少说,故事也说予你听了,”
“顾横滔当年是因变法而背上祸国乱民之罪,”
“更严重的,是其子之死,实是受到牵连,背上通敌叛国不赦之罪,”
“为顾横滔父子正名,便是为令祖母正名,”
“他们父子无罪,令祖母当年所为,便不是干犯国法,而是世间大义,千古美谈。”
“但同时,顾横滔父子,牵扯太大,说是举世皆敌,丝毫不夸张。”
“你可自行决断,老夫不会勉强。”
顾安道:“先生,且先不说我拜顾相爷为师,有什么好处,”
“即便我想拜师,又如何拜一个已逝之人为师?”
王涳笑道:“顾横滔是不在人世,但他的衣钵可没有断绝。”
“你可听过天人学宫?”
顾安摇头。
王涳又拿起钓杆,将钩垂入湖中。
“天下修者,如过江之鲫,数之不清,所修之道亦繁多,”
“有操演军阵集众力为锋的兵家之术,”
“那西柔国,有锻兵入体,炼人为兵的奇术,”
“南疆有养蛇虫为蛊,人蛊合一的诡术,”
“亦有鬼祟之辈,暗通妖鬼,巧借妖鬼之力妄窃天地之精的邪道,”
“无论哪种,所为者,其实都是为了长生不死,”
“自古以来,在这一途上走得最远的,只有道、佛、武这三途,”
“天下修者,以道、佛两教为首,以武为最广,”
“而我儒门,不似武道修斗战之法,不学道门修护道神通,更无佛门金身不朽,”
“却能在此三道之外,独能凌驾于众道,”
“你可知,是为何?”
顾安微一寻思,说道:“我听说,这世间万法,皆出于上古胜境,”
“而儒门最擅体天地人心,也只有儒门能打开胜境,”
“除此外,大庸均以儒为贵,朝野上下百官,都是出自儒门,”
“掌国之神器者虽是天子,但御神器者,实为儒。”
王涳看来,目透讶异。
能知道前者不算出奇。
但能说出后者,对于一个出身猎庄的乡野少年来说,就很出奇了。
这可不是才情能解释的。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
人都有秘密,他也没有窥人隐私的癖好。
“这话倒也不算错。”
王涳笑道:“不过,体天地人心,也并非只有儒门可为之,”
“道门师法天地自然,论及对天地的了解,实不在儒门之下,或有过之,”
“佛门红尘轮回,劫炼金身,对人心知之甚深,尤在儒门之上,”
“所以,这胜境也并非独我儒门能启,只是对我儒门而言,最为容易罢了。”
“至于御国之神器,道佛两教,虽入红尘,实在方外,这国之神器,只能慑之,不能镇之。”
顾安有些疑惑。
他平日里听到的,都是儒门最高的论调。
道佛两教,虽然也超然在上,但在儒门面前,还矮了一头。
如今听王涳的意思,至少在力量上,道佛两教,并不在儒门之下,甚至还有些超过。
“那是为何?”
顾安念头一转:“难道便是因为这天人学宫?”
王涳也不再卖关子:“是因为我儒门有圣人!”
“修道参禅,为的不外乎飞升成仙,正觉成佛,”
“只是这长生难求,仙佛不见,均是飘渺无凭,”
“唯有我儒门圣人,自古便有,”
“仙佛有何手段,无人得知,但圣人之能,能窥天地变化,能占事知来,能移星易宿,”
“想来仙佛也不过如此吧?”
王涳面露笑意:“所以啊,你说的那些,都是旁枝末节,”
“儒门凌驾众道之上,真正的原因,就是因为拳头最大!”
顾安:“……”
理是这么个理,但听他说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可惜,儒门修身养性,却不修命,即便是圣人,亦难得长生,百十年后,一样化为尘土,但……精神不朽!”
王涳忽然向头顶天空一指。
顾安这时才惊觉,天竟已经黑了。
万里晴空,星月灿烂。
“你看那天上星汉,亘古永恒,璀璨绚烂,这其中,或许便有我儒门圣人不朽之精神所化。”
“自古以来,圣贤百年之后,都会将自己的学问留在天人学宫。”
王涳漫声道:“人道薪火,圣贤传之,沛沛正气,浩浩长河。”
“这星汉,便是我儒门浩然长河,乃历史圣贤死后精神所化,”
“有此长河在,人道永不绝。”
说这话时,王涳面上红光涣发。
似将浩然长河视作信仰。
“顾横滔临死之前,便已经将自己的学问,都交托给了当时侍候他的一个书童,前往天人学宫,”
“他虽未成圣人,却已达天人之境,是千年来最接近圣人之人,”
“天人学宫又怎会让他的学问衣钵断绝?”
“有学宫庇护,纵然是名门世家,也不敢造次。”
“你欲拜师顾横滔,只需过了当年那个书童一关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