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纨坐在火红花树下,一如第一次顾安所见,手里一卷书,手边一盏茶。
听到他这句话,便歪过头,带着几分疑惑。
一开口:“你有病?”
“……你怎么骂人呢?”
王纨严肃道:“这是我家。”
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顾安心里的那一丝久别重逢的荡漾,被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用几个字给撞得支离破碎。
滤镜渣一地。
径直走到花树下,在王纨身旁坐下。
王纨倒了杯茶,却是往自己嘴里送。
才淡淡道:“到底是做了校尉,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请自来,还这般无礼。”
顾安拿过个杯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要不我再给二小姐磕一个?”
王纨闻言一瞬不瞬看着他,清亮的眸子似乎在说:我等着呢。
就这双如冰玉般的眸子,怕是多的是人愿为裙下之臣。
别说磕一个,一百个也求之不得。
不过顾安脸皮厚。
直接视而不见。
“我听说,你要嫁人了?”
顾安举起茶杯,貌似在喝茶,却是在用余光瞥着她的神色变化。
王纨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眼皮子都没动,像是根本懒得理会他这句话。
顾安碰了壁,也没在意,撇了撇嘴,干脆也不说话。
仰靠在月牙形的靠背上,手里捧杯茶,眼睛看着头顶的满树红花,远山起伏如玉龙。
身边还有美人相伴。
虽无语声,却是惬意得很。
他很享受这种宁静。
王纨似乎也将他遗忘了。
过了许久。
王纨才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目光。
看到顾安这副安逸的模样,眉黛微蹙。
“你把我这当你的白屋营了?”
顾安懒懒地低下头:“你才刚回来,白屋营也知道了?”
王纨淡淡道:“顾六郎犁庭扫穴,捣毁慈心会魔窟,扳倒名门张氏,”
“一手练出的四百白屋兵,军阵如林,兵威盛极,可谓是文武双全,”
“如今西州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白屋兵?
这是外面的称呼?
听起来有点怪,不过无所谓。
顾安凑过去:“既然你都知道了,你就没有点崇拜我?”
王纨又用她那冰玉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顾安双手一举:“行行,我的错,别这么看着我,你这眼神会让我以为自己是智障。”
王纨这才收回目光:“说吧,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真把我这当白屋营了?”
我在白屋营里可不是这样,狂野得很。
顾安暗暗吐了一句。
说道:“你爹让我来的。”
王纨眉黛蹙得更深,眼中闪过几分无奈。
顾安看得清楚,显然,她应该是知道外面的传言的。
他突然很想窥探一下王纨的心思。
很奇怪,对别人,他窥探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
但是想到要窥探王纨,竟然有点紧张和负罪感。
不过……
顾安还是没敌过内心的蠢动,镜子中流光闪过……
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除了头顶一尊性灵。
以前看不到,现在看得一清二楚。
顾安很难得地没有在意那尊性灵。
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心里没我……
“你干什么?”
王纨有点奇怪地看来。
她觉得顾安好像突然间就泄了气一般,有些无精打彩。
“哦,今日来寻王伯伯,本是有事相询。”
顾安回过神来,随口敷衍。
“不顺利?”
“嗯。”
也不得她问,便说道:“我找王伯伯打听炼丹高人之事……”
顾安将自己在找能炼后天之炁的人说了出来。
虽是为了掩饰,但王纨闯荡江湖,没准也有些渠道。
王纨听完,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关于后天之炁的印象。
还真以为顾安是因此失望。
便道:“你也不须如此,若是青柏道长说他有办法,那便肯定有办法。”
“他若炼不了,这西州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人,”
“你不会以为,我上次与你说过的冰魄返颜丹,是谁都能炼得出来的吧?”
“那倒不是。”
能回春驻颜的灵丹,不用说顾安也知道其珍贵之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寄希望于王家炼丹师。
虽然青柏那个小老头看起来很不靠谱,但顾安打算先弄点后天之炁给他试试。
没办法,骑驴找马吧。
“算了,不说这个。”
顾安有点犹豫道:“那个……你真的没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吗?”
王纨疑惑:“我能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好,我是看你突然回来……”
顾安本是随口掩饰,可话到一半,自己都觉得有些太牵强。
王纨也没在意:“定品会快到了,我得去。”
顾安顺着她的话:“定品会啊?那是得去……”
王纨瞥了他一眼:“上次与你说定品会,还道你能上《拾遗谱》便已难得,”
“可如今看来,是我小觑了你,”
“别说《拾遗谱》,如今的《神秀谱》你也能争上一争。”
顾安有些暗爽,说道:“你觉得,我若去争,能位列几品?”
王纨上下扫了他一眼。
突然玉指于茶杯上轻扣。
“叮!”
一声清脆悦响。
一滴淡绿色茶汤飞起。
在顾安眼里,却是如见千顷碧波,骤然翻起急浪怒滔,朝自己汹涌而来。
好厉害的碧波剑意!
顾安连忙以指为剑,一剑刺出。
剑光啸鸣,剑浪重重。
大江东去,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同样以永遇乐大江剑意相迎。
不过他没有王纨外罡的实力,无法寄剑气于外物,隔空施为。
只能以指代剑。
江河莽莽,碧波盈盈。
两股剑意相冲,一声如水波迸裂的轻微爆鸣声响起。
一股无形劲气从中激荡开来。
如同水中涟漪,一圈接一圈,一层接一层。
顾安与王纨被吹得头发飘扬,衣衫拂动。
头顶上的花树也随之摇摆。
片片火红的花瓣飘落。
如同一场流火花雨。
美到了极点。
片刻。
余波渐止。
衣发渐落。
王纨放下手中杯,带着几分惊诧之色看向顾安。
“你竟已入五境?”
她回来时,已经听说顾安在折冲府新立,县尊邀宴之时,便已入了四境。
竟能和与自己齐名的百里青梧,打了个不分上下。
本已经十分惊异。
可如今才过去多久,又破了一境?
王纨知道顾安有天骄之资,她比谁都清楚,这人的资质有多可怕。
可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夸张。
从习武开始,满打满算,有半年吗?
没有!
半年不到,从凡人到武道五境。
她五岁学剑,十五载寒暑不缀,才晋入五境。
她算什么?
笑话吗?
天骄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侥幸而已。”
顾安不是自谦。
自己是什么资质自己清楚。
除了能沉得下心坚持这一项优点,顶天了就是个中人之资。
他能有今天,确实是多赖于一个幸字。
最大的幸,就是得了那面镜子。
王纨才是真正的天骄。
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没有镜子,一辈子有没有可能达到她现在的高度。
她尚且如此,《神秀谱》上那些人又如何?
“武道之途,哪里有什么侥幸?”
王纨定了定神,正色道:“你以后不要再这般自谦。”
“习武之人,就该有与天齐平,舍我其谁之心志。”
“如若不然,身障易破,难破心障,心障不破,如何见神?”
顾安见她说得严肃,虽不明白,却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见神离自己还太远,所以也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自己的进境已经够快了,没有必要急于一时,乱了自己的心意方寸。
再者,顾安其实也不是一心寄于武道。
他要的,只是变强。
至于方法、途径,不重要。
是武,是儒,是道,还是佛,只要是大道,道道皆可。
想到这里,顾安忽然道:“我有点好奇,二小姐醉心武道,如若有机会,让二小姐学得道佛两教正法,可证无上大道,”
“二小姐可会弃武另择他途?”
王纨对他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反应。
低头用一根银钎子摆弄了下水壶下的炭火。
侧首叫道:“七七,火熄了,添些炭火。”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我倒是忘了,七七已经不在了,”
“习惯了那丫头,一时倒改不回来了。”
顾安张了张口:“要不,我让七七再回来?”
王纨笑道:“那可怎么敢当?顾校尉今非昔比,我哪敢使唤顾校尉的胞妹?”
顾安干笑:“二小姐取笑了,实在是七七那丫头现在在庄子里整日无所事事,四处招猫逗狗,”
“我是真怕时间长了,这丫头学坏了,让她来伺候二小姐,有你管束着,我反倒放心。”
王纨点点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多少人毁在了这一奢一俭间。”
“你若是舍得,便将她送来吧,七七这丫头天性烂漫,又灵巧可人,我很喜欢她。”
这位二小姐,倒是很善解人意。
我一开口,就知道我的意思。
顾安暗道。
七妹啊,别怪哥,哥是为你好,可不是卖你……
至于刚才的问题,他也没有继续问。
已经有了答案。
一字没有,远比许多语言都要来得坚定。
这种坚定的向道之心,顾安自愧弗如。
又安静了一会儿。
顾安开口打破了宁静:“二小姐,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闯荡江湖的那些趣事?”
“你知道的,我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朔邑。”
王纨眉黛微蹙:“江湖?江湖能有什么趣事,打打杀杀,尔虞我诈,实在是恼人得紧。”
又皱眉。
这是第几次了?
顾安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看王纨这双细长的眉毛蹙起的模样。
好看的女人皱眉,大多会有种楚楚可怜之态,让人怜惜。
让人有种伸手为她抚平的冲动。
可王纨不一样。
她好看归好看,但眉宇间本就没有一般女子的妩媚之气,反有一股英气。
眉头蹙起,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味道。
“江湖是属于亡命之徒的,你既已做了官儿,就不必再寻思这些东西,”
王纨此时并没有察觉顾安的目光。
“不过,我大庸广大无边,山河如画,你倒是应该去看看。”
顾安回过神来:“哦?那你给我说说,大庸哪里风光最美?”
“这哪里能说得出来?”
王纨眼眸一翻,竟少有地透出几分儿女之态。
“我西州之地,虽地处边陲,却有万里冰川,莽莽如龙,伏延大地无边,壮阔豪迈,为天下之最,”
“与西州毗邻的甘州,有万里戈壁,黄沙漫漫,石峰林立,荒茫无边,亦为奇景,”
“中原大地,更有名山胜景无数,道教名山,仙家胜景,佛刹禅林,几乎都在中原,”
“南边也有吴州水乡,诗情画意,”
“说不完,道不尽,哪里分得出高下?你须亲眼去看,方知心头所好。”
顾安本是没话找话,此时听闻王纨娓娓道来,也不由为之神往。
可惜,他现在实在是分不开身,也不是玩乐的时候。
至少在找到祖母之前,他是没有资格玩乐的。
心下暗叹。
“二小姐,你最喜欢哪里?”
王纨认真地想了想:“我?我还是喜欢咱们西州,虽然苦寒,却干净。”
顾安笑道:“那你我也算有共同所好了。”
王纨瞥了他一眼:“你去过几个地方?便说这般大话,若有机会去中原大地,怕不是要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顾安笑道:“我见过的地方倒也不少。”
“哦?说说看。”
顾安目眺长空,一时似梦回前尘,口中喃喃道:
“我见过那巍峨壮丽的远古城墙,蜿蜒盘旋于山峦之巅,如巨龙般守护着这片河山,”
“我见过那奔腾不息的大江,自高原之上浩浩荡荡,奔涌而下,穿越千山万水,波澜壮阔,”
“我见过碧水绕青山,如同丹青圣手之下的水墨画卷,”
“我见过群山云海,浩瀚无垠……”
“喂,你魔怔了吧?”
一声清悦之音叫他唤醒。
王纨奇怪地看着他。
“哦,这些都是我梦中所见,可惜了,不能再次见到了。”
顾安连忙解释。
王纨不疑有他:“那倒也没什么,将来有机会,出去看看便是,我大庸大好河山,也不比你说的那些差。”
“对。”
顾安整理心情。
谈兴正浓,便与王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谈天说地,谈山谈水,说风花雨雪,讲人情旧事。
平淡,却安心。
王纨江湖见识极广,顾安本就感兴趣。
而顾安虽没出过朔邑,却有上辈子的记忆。
天上的地上的,水里的海里的,他都能扯上一扯。
虽然大多被王纨当成异想天开,却也听得有趣。
加上他的“学识”不凡,越聊得多,王纨越感到他的“深不可测”。
一时倒是相得益彰。
霜天雪地,小院中,却是红花如火,时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院外。
王烈负手而立,抚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