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堂?就是这里?”
谢灵飞跟着顾安来到街上一处书铺,抬头看了眼店招。
陌生得紧。
对于他一个看到书就头疼的人来说,书铺这种地方,别说来,听到都不舒服。
“掌柜的!出来接客了!”
听着谢灵飞扯着嗓子喊的话,顾安一脸黑。
“二位贵客,实在对不住,方才在忙,没有注意,怠慢贵客。”
一个颔有微须的中年人从后厢走了出来。
此人有几分文雅气,不像做买卖的,倒像是读书人。
只是说话处事,倒确实颇有些长袖善舞的味道。
书铺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生意,有些清静。
谢灵飞的大喊大叫与这里格格不入。
中年人却没有不快之色,嘴里说的话也是顺着谢灵飞来,很有分寸。
谢灵飞就算想犯浑发飚,也根本发不出来。
中年道:“二位贵客,想要些什么?敝店经史子籍、名人字画都有一些。”
谢灵飞撇嘴道:“好大的口气,经史子籍都有?”
书籍在大庸的贵重不言而喻,尤其是儒门经史,都是各家珍而秘之,轻易不示人的。
能流传在外的,大多是出自一些家道中落的青白之家,不过数量也不多。
所谓的书铺,其实是以笔墨纸砚为主业,或是代售寄卖一些字画。
真正能卖的书,除了民间流传的话本外,并没有多少。
所以这中年的口气确实是大。
中年闻言只是一笑:“开书铺的,若连书都没有,那还做什么生意?”
谢灵飞与他在说话时,顾安已经随便转了转。
果然看到了不少儒门经史典籍。
大庸流传的书籍,顾安还真没有看过,尤其是史书。
本来是来刻印话本的,见了这些书,他倒有些感兴趣了。
能出现在这里的,肯定不是什么儒门秘法。
顾安感兴趣的是这些书能让他更了解大庸。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掌柜的,你这里可能刻印话本?”
中年掌柜闻言微感诧异。
因为他们两人在掌柜眼中,也只有顾安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可太年轻。
一般写话本的,大多是家道中落,贫寒落魄的读书人,而且年纪偏大。
年轻人即便读过书,又有多少阅历,能写出什么好话本来?
他心中虽不以为然,涵养却是很好。
笑道:“自然是可以,贵客可是有话本要刻印?不知是想寄售还是卖予敝店?”
顾安道:“哦?有何说道?”
掌柜耐心道:“若是寄售,贵客只需支付刻印所耗,刻一张字板,工钱约一百文,纸墨之费约三百文,”
“寻常一册书,大约需刻二十张字板,合共八贯钱。”
谢灵飞顿时嚷道:“你抢钱啊!”
掌柜也不恼,笑道:“不贵了,看贵客穿着,也不似寻常人家,应该知道纸墨珍贵。”
“若是嫌如此太过麻烦,贵客可将话本卖予敝店,那刻印所费,便不必贵客支付,敝店还会给贵客一笔公道的润笔之资。”
顾安说道:“倒是很公道,不过,若是要卖给贵店,怕是要经过掌柜法眼吧?”
掌柜笑道:“这是自然,毕竟敝店也是开门做生意的。”
言下之意,他们不是做慈善,不可能什么破烂都收。
谢灵飞也听得出来,立时不满道:“你知道他是谁吗?咱们能来你这小店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好歹啊。”
这小子虽然不是很坏人,但出身豪强的那股习气是与生俱来的。
顾安无奈,只能拉住他,接过话道:“掌柜的,书稿在此,还请斧正。”
掌柜接过书稿,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令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艳之色。
当即将纸凑到近前,如饥似渴一般,眼睛仿佛被上面的字给勾住了。
谢灵飞看不惯:“喂,你还想把纸吃了啊?”
掌柜惊醒,抬头惊喜地看着顾安:“不知这是何人手书?”
谢灵飞抢道:“还能是谁?除了我兄弟,还能有别人吗?你这掌柜什么意思?难道还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书稿吗?”
掌柜忙道:“不敢不敢!绝无此意!”
“只是、只是这书稿……”
掌柜目光在书稿和顾安之间来回移动,颇为激动,神情一时惊异、一时怀疑。
最后忽然长出一口气:“是敝人之过,以貌取人,实是不该,”
他对顾安一拜:“公子这字,实在是气象不俗,敢问师承哪位名士?”
谢灵飞也不呛声了,看向顾安。
他也很好奇。
顾安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不像一个猎户子。
别说猎户,就算是名门,也未必能培养得出这样的人来。
一身不俗的武功,书院讲经日表现的文气诗才,一路走来展现的心计手段。
文才武功,无一不精。
他一直好奇,顾安这身本事哪里学来的。
只不过一直没问。
没成朋友前,是看不上一个猎户出身的贱籍,没有必要问。
他交朋友贵在意诚,成了至交后,更没有必要问了。
顾安见二人目光,也只是敷衍道:“哪有什么名师?胡乱写写罢了。”
其实他的字,还真是师承名家。
只不过是上辈子为了应付领导自学的,报过班,后来又临的名家书法。
人说颜筋柳骨,他学的就是其中的“柳骨”。
这些也没法说。
掌柜的自然是不信。
这样的字,若真是这年轻人所创,那堪称开宗立派了。
小小年纪,能写出这般颇见风骨的字来,已经令人惊叹,开宗立派?不太可能。
便只当他不想透露那高人名姓。
这样的字,足以名扬天下。
既然到现在都名不见经传,足见那位高人并不慕名利,如此隐瞒,也理所应当。
“哦,是敝人失态。”
掌柜的拿着手中的书稿道:“贵客放心,此书稿敝人定会小心刻印。”
谢灵飞奇怪道:“怎么?你不是要先看吗?”
掌柜道:“只凭这字中风骨,便不必再看了,哪怕只为此字,也定有人争购。”
“真的假的?”
“不敢欺瞒贵客。”
掌柜的确实没有虚言。
他是爱极了顾安的这手字,一心想要将顾安手稿收入囊中。
原本照规矩,即便话本足够好,被书铺收了,最多也就是一次性给些银钱,后续卖出卖不出都与作者无关,而且银钱也不会太多,也就几贯钱。
不是书铺黑心,是刻印发售,成本本就不低,还有风险。
若是卖不出去,怕是要赔不少。
这白石堂算是有良心的了。
不过掌柜的并没有照规矩来,不仅一次给了顾安十贯钱,还许诺所得之利要与顾安平分。
听越来公道,其实是掌柜自愿吃亏。
书卖得少,他成本挣不回。
书卖得多,他投入成本却会越高。
顾安也知道其中道理,大庸可不像上辈子,印书成本低廉。
若卖得不好还罢了,真要火越来,他这白石堂怕是都得赔进去。
这掌柜的明显是并不认为他的话本能卖出多少,只是因为他的字才释放些好意。
顾安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
他现在也不缺钱,这话本的目的也不是赚钱,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再另作商议便是。
两人都不是太重利的,谈起来就很顺利。
在顾安的坚持下,印售话本之事也很快提上日程。
不过几日间,白石堂已经摆上了新话本。
甚至市面上已经开始流传开了“白娘子”的故事。
话本再好,也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而且以大庸民间的识字率,单靠书铺卖书,根本不可能。
只是顾安早已经安排了许江达手下的几百个兄弟,散在市井之中用各种手段传播。
再加上托叶家帮忙,叶家的一叶驿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人。
而且驿站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来来往往。
大量的人手,手段用尽,才让这故事在朔邑之中迅速流传开来。
……
倚红楼。
杜春风斜倚卧榻,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房外传来楼中恩客与佳人欢笑。
风尘浊地不扰,凝眸静嗅书香。
静谧中,一颦一蹙,依然透出说不清、看不尽的勾人妩媚。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起身。”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春风掩卷轻叹,媚眼流丝,愁绪万千。
令得一旁添香煮茶的苏小小,都不禁看得心头一揪,隐隐作痛。
真是我见犹怜。
“小小,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这般恩爱不疑,死生契阔的至情至性?”
悦耳的声音仿佛都带着钩子,能勾人情思。
令苏小小猛地回过神来。
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卷。
这话本她没看过,却也听过。
说来也邪门。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话本,短短几日之间,竟风靡整个朔邑,甚至还有迅速向外流传扩散的趋势。
听说,那些平日里清高自许的文人,都将那白石堂的门槛踏破了,却也不是人人能抢到。
抢不到的,就争相传抄。
甚至市井之间,那些不识字的粗鄙贱庶,很多都在苦求一纸而不得。
他们不识字,可以找识字的,街上落魄书生也不少,酒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多。
甚至连倚红楼这种风尘之地,也多的是恩客大把挥洒银子,不为颠鸾倒凤,就为让姑娘们陪他们演上一出许相公与白娘子的宿世鸳盟。
真真就是一个话本,搞得朔城纸贵。
连圣女这般人儿,竟也会沉浸其中,露出这等伤春悲秋的小儿女态。
苏小小心中嘀咕,却不敢显露半分端倪。
小心翼翼揣测道:“奴婢只是个风尘女子,实在不知这等恩爱情事,”
“不过那位梦龙先生能写出这般至情至性的故事,想来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笔下才有这般刻骨之情。”
“是啊……”
杜春风叹道:“若非有所经历,怎能写得这般铭心刻骨……只是写得也太恼人。”
她眉宇微竖:“好好的一对有情人,怎的就让他棒打鸳鸯了?”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西湖水干?这西湖是陪都御湖,天家胜境,水自天上来,除非天倾地陷,否则岂会水干?”
“这分明是要人永世不得相见,当真可恨可恼!”
苏小小奇道:“圣女,世上当真有这西湖?”
杜春风道:“自然是有,看这话本上所写,当是陪都的西子湖,相传这西子乃上古之时的美人,故而这湖也唤作美人湖,”
“此湖乃上古胜境,为天家所有,所以民间少有流传,你不知也不奇怪。”
陪都?
苏小小知道,那是大庸的辅京,在吴州。
大庸疆域辽阔,为便于牧天下,大庸太祖除了神都庸京外,曾于中州之外,四方之中,设立有四个辅京,不过时至今日,已先后裁撤。
只余下吴州那个。
“既有西湖,难不成,这话本里的故事是真的不成?”
苏小小迟疑道:“说起来,奴婢总觉得这话本里写的那个棒打鸳鸯的大恶人有些熟悉……”
棒打鸳鸯的大恶人,在故事里是一个方外之人,却道心不净,觊觎那白娘子。
爱而不得,因爱成恨,以降妖济世大义之名,生生拆散一对神仙眷侣。
还厚着脸皮自称什么小神仙?
小……
苏小小忽然反应过来,差点惊呼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
“咯咯咯……”
杜春风发出一阵娇笑声。
“你才看出来?”
“如此虚情假意、道貌岸然的模样,可不与那姓庄的一个模子出来的?”
“咯咯咯,若不是看在这话本里有这么桩令我高兴的事,我非得将这梦龙先生找出来,用太阴炼魂逼他将话本给改了。”
苏小小暗自吐舌头。
这小姑奶奶和那位小神仙不对付,教中人尽皆知,如此也不奇怪。
只是杜春风能说这种话,她可不敢。
她心中更好奇这梦龙先生是什么人?
写这种东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他真不怕惹怒小神仙,惹怒万仙教?
“圣女,若是世人真将这话本中的大恶……南溟真人当成了小神仙,岂不是于我圣教名声有损?”
话本里的大恶人就叫南溟真人,也太明显了,她起初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圣教?”
“呵呵……”
杜春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却也不再说话,垂目又翻开了书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