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们,然后呢?”
顾安反问了他一句,没有再多说别的。
“诛此獠,正本清源,自然……”
姜盛脱口而出,但话没说完,便说不下去了。
正本清源……
就凭这几个力役?
他们死不死,实际上根本无关紧要。
这一点,姜盛心知肚明。
他看不到大势,想象不到那种席卷天下的洪流。
但他听得出“天公一只眼,只照公卿颜”中的怨恨。
听得出“莫道蚁民贱,人头手上牵”中的无惧。
这种怨恨和无惧凑到一起,是会出乱子的。
这乱子一出,很可能他们这些人从上到下,都得牵连。
再扯出徭役背后的事……姜盛仿佛已经看到了人头滚滚的一幕。
顾安没再理他,随手在案上屈指一扣,充当惊堂木的效果。
“赤九,你是否该死,还尚未定论,且不必求死觅活。”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
什么意思?
顾安清声道:“《礼》有言: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仇,仇之则死。”
“说的是为礼义而杀人者,不犯国律、不准其亲复仇,若因此复仇杀人者死。”
“何为礼义?父母兄弟至亲为人所杀,为之复仇,是礼义。”
“有盗贼群寇攻犯乡邑,擅入人家者,杀之,是礼义。”
“见杀人、奸人、殴人等诸不义之行,杀之,是礼义。”
“如此种种,因礼、见义而勇为,皆杀人不罪,当赦。”
“我大庸,以礼、义治国,以孝治天下,律虽不可犯,却有可原,亦当为礼、义退让三分。”
顾安在折冲府做指挥使时,就仔细研究过大庸的种种“规则”,如律法,还有所谓的礼义,更是其中之重。
对其中的条例,再清楚不过。
想要为赤九开脱,轻而易举。
“赤九,你见友将遇害,愤而杀人,也算当得一个义字。”
众人闻言,都瞠目结舌。
对大多数人来说,什么礼啊义的,其实听不太懂。
但也大概听出一点意思。
就是说律法也得在什么狗屁礼义面前低头呗?
这是说赤九杀监官,不但无罪,还是什么见义勇为?
踏娘的你想假公济思也不用这么离谱吧?
尤其是一众监差,虽然不懂这些,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折冲府的什么上位,摆明了是要拉偏架!
岂有此理!
不由对顾安怒目相视。
而众力役睁大眼睛,尤其是赤九,眼中露出几分茫然。
什么意思?
我杀官还不用死?
顾安对此种种视若无睹。
忽然一顿,朝厅前望去。
“顾山长,不知本官说得可对?”
顾山长?
众人都是疑惑。
谁?
而姜盛却是猛地一惊。
“顾山长,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赐教一二?”
“听闻顾山长最重礼义,却也是铁面无情,曾因亲女触犯律法而大义灭亲,”
“不妨请顾山长进来赐教,究竟礼义与法,孰轻孰重?”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突然发现,大厅之中竟多了三个老者。
一个高冠博带,大袖飘飘,形貌高古,渊亭岳峙。
一个干瘦矮小,其貌不扬。
还有一个,长须及胸,意态轻闲,出尘之中有几分玩世不恭。
众人都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好像这三人一直就在这里。
顾安微微一笑,站了起来,绕过桌案。
“学生拜见先生。”
那长须及胸的出尘之人,正是王涳。
王涳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好,好。”
顾安又朝另一人一揖:“晚辈见过顾山长。”
毕竟是朔风书院山长,顾安在王涳面前自称学生,对这位山长也不能不认。
顾乘风!
姜盛怎能不认得此人?
也顾不得别的,连忙疾行几步,来到顾乘风身前,狠狠地弯下腰来:“拜见山长!”
其他众将见状,也连忙依样画葫芦。
兵家于儒门的关系,向来有依附随从之势。
若没有儒门,兵家在朝中站稳脚根。
兵家也向来是儒门手中一把利剑。
顾乘风是大儒,天下共钦,兵家尤甚。
他们怎敢无礼?
顾乘风点点头,便摆摆手,示意他们站到一边。
抬头看向顾安,神色不见喜怒。
似乎在他眼里,谁都一样。
顾安也同样,虽是他叫破了顾乘风形藏,目光却并没有在他身上逗留太久。
便转向边上那瘦矮老者:“不知这位长者是……”
他能发现顾乘风,还是因为这个老者。
他虽今非昔比,识见笼罩之下,能见于微。
可顾乘风此时在他识见之中,就如高山、如江海,如微风、如雨露。
他可以是自然之中任意存在,就好像是脚下一颗石头。
即便看见了,又有谁会在意呢?
但是这个老者不一样。
看似不起眼,实则就如一块绽放光芒的……顽石。
顽石怎么会放光?
顾安不解,但就因为这种矛盾,让他发现了此人,连带着,注意到了此人身边,顾乘风这座高山。
同时,对这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测。
果然,瘦矮老者一直在打量着顾安,此时老面露几分赞赏、喜悦之意,抚须道:“老夫顾瑜,你该叫老夫什么?”
顾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顾瑜便抬手道:“此处既是公堂,便不叙私情,过后再说,你且继续审吧。”
顾安点头,作了一揖,以示歉意。
拂袖转身,坐回堂上。
正要说话,又听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
“这里好生热闹啊,不介意本王也来凑凑热闹吧?”
厅外,那位凉王大步而来。
“哎哟!”
“顾山长!水石先生,这位是……怀瑾先生!”
“哎哟!这儒门大贤,能遇一位,已是三生有幸,今日本王竟得见三位!幸甚!幸甚!”
凉王一副惊喜莫名的样子。
三人却都是对他爱搭不理。
只有姜盛等将过来见礼。
凉王也不见怒,笑呵呵地坐到一旁,也不出声,似乎就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顾安见他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只是笑了笑,也只当他不在。
朝顾乘风道:“晚辈曾听山长有一言,谓之:天理昭昭,礼不可废,法不可乱。”
“却不知,这礼与法,究竟孰轻孰重?”
“正如赤九此案,依礼义而行,则法不可行,依法而行,则礼不可循,那究竟是礼在法前,还是法在礼前?”
“噗嗤~”
一声忍不住的笑意,出自王涳。
见众人看来,还有顾乘风横来的目光,连忙摆手:“啊,偶感风寒,偶感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