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涳最讨厌顾乘风动不动拿这句“天理昭昭”挂在嘴上。
自己还没法辩得过他。
如今听顾安拿这句话来反问,还问得在情在理,颇有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意思。
怎能不乐?
你不是凡事讲理、讲礼么?
你不是铁面无私、法理无情吗?
如今究竟是该讲礼,还是讲法啊?
好哇,好哇,顾六这话问得好哇!
原本他到这里,只是因为顾瑜想要来看看顾六这小子如何为官,如何治理这新城。
顾安还不知,方叔望之所以会突然去找他来执掌折冲府,其实便是因为顾瑜。
顾瑜没在去岁定品宴上等到顾安,若换了一般人,早就恼怒,不会再给顾安机会,八成还会因此得罪了他。
但顾瑜并非一般人。
顾横滔当年随手一指,说了一句:山石为砚,砚磨成池。
他便当真四十年如一日,从无改易,生生磨山石为墨池。
等待,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
为了给顾横滔的衣钵找到最适合的传人,他并不介意继续等。
这样的人,脾性之固执,常人难以想象。
他认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
他既然选择了顾安,也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顾安不去,他便亲自过来,要亲眼看个究竟。
既然要看,就得让顾安有个表现的机会。
正好这时候,方叔望来到朔风书院,拜访了王涳。
正如顾安所料,方叔望为折冲府诸事焦头烂额,便来求教解决之法。
方叔望所遇到的难题,难在自身也是局中之人,若不能跳出局外,便是无解之题。
因此王涳便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找一个局外之人,搅乱棋局。
这个局外之人,正是顾安。
除了让他搅局外,也是有意让顾瑜一观其究竟。
这才有了方叔望突然寻来,让他代掌折冲府的事。
否则,无缘无故的,方叔望再不靠谱,也不可能将折冲总府之位,随随便便交给顾安这么一个年轻人。
王涳原本对顾安也没有太大的期望,只是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
没想到在陪顾瑜前来暗中观察时,遇上了顾乘风这个讨人厌的老头。
还碰上了这么有意思的事。
顾六这小子,可真是让他惊喜了。
可他清楚顾乘风是什么人。
若是这么容易被人动摇、问倒,那也成不了大儒。
此时,果见顾乘风仍是喜怒不显。
似乎对顾安的“质问”毫不放在心上。
背负双手,渊亭岳峙。
“天理至公,人性偏私。礼以劝善,刑以惩恶。”
“礼劝人善在其罪前,刑惩人恶在罪后。”
“此二者并无相悖,小子莫要混人耳目。”
顾安在听说祖母当年的事后,对这顾乘风就没了好感。
之所以这般,未尝没有当众针对顾乘风的意思。
闻言知道没有难倒他,倒也没有失望。
只是微笑道:“天理至公?可否请山长赐教,何谓天理?”
说话间,一边让人搬来座椅,请三人坐下。
顾乘风撩衣坐下,振声道:“天理者,仁义理智信,纲常伦理,乃天地宇宙万物运行之道理。”
“你需谨记,人若违了天理,取祸不远。”
顾安对他隐隐的敌意,顾乘风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他是儒门宗师,当代大儒,自有其风度,也不介意。
反而对顾安有几分欣赏,只是他自身理念,重门第之别,法理之限,不会改变。
所以当初才不许王涳收顾安入门。
倒并没有因喜怒好恶而打压之意。
此时反倒有几分想将他引入正道之念。
“哦?”顾安道:“伦理纲常?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
“如此看来,这天理该是至善才对。”
顾乘风点点头:“小子确有几分悟性,如此说倒也不错。”
顾安一笑,反问道:“既是至善,怎能违逆人情?”
他知道若是辩经论道,自己绝不可能是顾乘风对手,所以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又直接道:
“晚辈倒认为,治国之道,天理、国法、人情,缺一不可,”
“法非从天下,非从地出,发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法不察民之情而立之,则不成。”
“不知山长和两位先生觉得如何?”
顾乘风眉头微皱。
法便是法,哪来的人情?
顾瑜朝王涳看去,眼中露出几分惊喜。
王涳回以微笑,似乎在说:我的眼光没错吧?可没坑你吧?
若说顾安的话有多高明,确实,但对他们来说,想要辩倒,却也不难。
但这些话,却与当年的顾横滔禀持的理念有几分暗合。
对顾瑜来说,其实资质天赋,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找的,是能承续顾相衣钵之人,若是连顾相理念都无法延续下去,又要来何用?
“这是你的地方,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等就不多置喙了。”
王涳摆手笑道,又朝顾乘风看去:
“顾大儒,这里可是折冲府,顾小子手持将令,他便是主官,如何判罚,自是由他一念之间,合理合法,你顾大儒可不能阻挠吧?”
一阵阴阳怪气,却是拿捏住他。
顾乘风眉头轻皱,没有再出声。
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此时却都是一头雾水。
顾安和顾乘风说的话,他们只听得两个字,狗吃粽子——不解。
眼里竟是茫然。
这说的是人话吗?
不过话虽听不懂,脸色还是会看。
看这样子,是这顾安占了上风?在大儒顾乘风面前?
这让姜盛等人都有些傻眼。
常人在大儒面前,还能说出话来已经难得。
这小子竟似乎将大儒给难倒了?
且不谈他人心中惊异。
王涳见顾乘风吃瘪,嘿嘿一笑,便朝顾安道:“顾大人,你继续吧。”
顾安点点头,朝赤九道:“赤九,本官问你,你为何杀人?”
赤九同样是听不懂刚才那些话。
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官,似乎和别的不太一样,至少是并不想着把自己弄死。
便踟蹰道:“我若不杀他,黄狗儿就要被他活活打死了。”
顾安朝他边上那群力役看去,其中有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身破烂的衣物,遮不住身上嶙峋的瘦骨,宛如一具包着皮的骨头架子。
更是可见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痕遍布。
“黄狗儿是谁?”
顾安明知故问。
众力役朝这嶙峋少年看去。
少年也在地上跪拜磕头:“小、小人、就是黄狗儿……”
声音稚嫩,充满畏惧。
顾安道:“可否除去上衣?”
少年虽不解,却哪里敢惊疑?
着急忙慌地将破烂的衣物脱去。
没有衣物遮蔽,身上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
连顾乘风这等宠辱不惊之人,也是苍眉微耸。
顾安长叹一声,道:“黄狗儿,你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黄狗儿不敢抬头:“回大、大人,被打、打的……”
“何人所打?”
“有些是黄四打的,有些是从秦州来时,被监押的差官打的……”
黄狗儿说了几句话,似乎觉得顾安也没那么可怕,说话都顺畅了许多,只是声音仍是怯懦踟蹰。
“哼!”
一声冷哼,从顾瑜口中发出。
王涳一脸冷笑,看着顾乘风:“这便是你说的法理?”
顾乘风面现不悦:“徭役之征,乃国家大事,民生根本,自有法度,”
“威以苛刑,失之法理,失之仁恕,徭所,尔等所为,老夫定当禀奏朝廷,太府寺也难逃渎职之嫌!”
一众徭所监差闻言,面如土色,朝顾乘风跪拜磕头求饶不止。
有心思活的,知道这里是顾安做主,若是在他这里判个轻些的惩处,那以这位大儒的禀性,也定然不可能再诘难。
便朝顾安叩拜求饶。
这却是触怒了顾乘风:“哼!既犯国法,朝廷自有惩处,尔等在此饶舌,可是欲枉法乎?”
“还有尔等,新城未成,朝廷旨令未到,折冲府尚有监管之责,在尔等管辖之地,竟有这等恶事,也难逃玩忽职守之罪。”
众监差顿时个个面色煞白,哪还敢再求?
姜盛等人都是心下暗惧。
这顾乘风,果然如传言中一般,油盐不进。
顾安见顾乘风说完,便闭目不语,也不管他,继续问道:
“黄四是何人?可是赤九所杀之人?”
黄狗儿忙道:“是、是的。”
“这么说来,是黄四在打你,赤九出于义愤,便出手打杀黄四?”
黄狗儿连连点头。
顾安沉声道:“是,与不是?”
“是、是是!”
顾安又转向赤九:“赤九,黄狗儿所说,可有差错?”
赤九摇头:“并无差错。”
“好。”
顾安又看向监差官鲁十一:“鲁十一,赤九与黄狗儿所说,可有差错?”
鲁十一脸色阴晴不定。
他并不认为打几个力役有什么错,全天下官府都是这么干的。
别说打,就算打死几个,那也是白死。
也就是顾乘风刚才的话才让他有了些畏惧。
但他可没有胆子在顾乘风和凉王这些人面前撒谎。
只好点头:“不错。”
顾安便朝谢灵飞道:“给他们画押。”
谢灵飞翻了个白眼。
你还扮上了?
手下却是奋笔直书。
刚才回来之时,他已经被顾安安排一个师爷的任务,专门记录堂上问答。
没办法,顾安手底下只有他和许江达识字,但许江达识字却不多,会写的更是寥寥无几,他不干谁干?
好不容易把文书写好,便拿过去给赤九、黄狗儿、鲁十一等人签押,又拿回放到顾安面前。
顾安看了一眼上面签押的手印,便抬头道:“堂下听判。”
赤九身子轻轻颤抖。
他虽已生死抛诸脑后,甚至早存了求死之念,但此时竟又对生有了一丝期盼。
缓缓下拜:“赤九听判。”
鲁十一等人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在这时放肆。
也低下了头:“我等听判。”
顾安扫视堂下众人,口中缓道:
“黄四身为监差,不遵法纪,心无道义,逞一己之凶欲,欲致人于死地,实为不该,依我大庸礼、大庸律,顺人心道义,都难容其于世,”
“念其已身死,便不再惩处,却须着张贴其过,布于各县,使人人皆知,引以为戒,勿使再犯。”
“赤九杀人,乃出于义愤,为止不当之凶行,虽有过失,依我大庸礼、大庸律,义者……不罪!”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
众力役皆是惊奇不敢置信。
一众监差面色发白,怒不敢言。
姜盛等将怔怔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瑜与王涳面露赞赏。
顾乘风虽是眉头微皱,心中却是对顾安这番处置也暗自点头。
“另……”
“前有监差打杀力役,下狱者七人,今一并判罚,此七人与黄四同罪,择日……问斩!”
“大人!”
鲁十一等众监差再也按捺不住。
之前打死力役的事也发生过,就在数日前。
还是顾安收押的那几个监差。
本以为折冲府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还真的要他们的命?
这还得了?
这不是死几个人的事,前例一开,以后徭所还怎么立足?
“嗯?”
顾安目光一肃:“尔等不服?”
“我等不服!”
鲁十一梗起脖子:“区区贱役,便是打杀了又如何?这天下尽皆如此,何曾有过官为贱民偿命的事?”
“大人这般,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不怕天下世家名门唾骂,不怕朝廷问责吗?!”
他也是豁出去了,也不管凉王、顾乘风等人在侧,大声叫道。
而且在他看来,就算是凉王、顾乘风,也不可能容得了顾安这般破坏规矩。
果然,一直未发一言的凉王忽然开口:“这位顾……大人,这个监官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天下间,可从来没有官为民偿命的道理,你这般判处,怕是令天下人不服啊,是要惹祸的。”
顾安朝他看去,神色平淡:“凉王,从来如此,便对吗?”
“若有人不服,只管来寻本官便是,本官依大庸礼法行事,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轻飘飘一句话,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你……哼!”
凉王面色一沉,本待发作。
不过看了一眼边上的顾乘风三人,又将话吞了回去,重重一哼,便双目微合,不再作声。
姜盛等人暗暗叫苦。
这凉王性狭,这顾安如此顶撞于他,定然是遭记恨了。
本来折冲府就被凉王盯上,这下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