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根生结束了《自由之路》。

整理稿子的时候，看到急匆匆找过来的嫂子秦青。

“嫂子，你怎么过来了？进屋，快进屋。”

唐根生刚刚在默算自己将会拿到的稿费。

《伊索寓言》将近27万字。

《自由之路》53.6万字。

按照汉译稿千字八元的规格……

嗯，两套半独门独户小院子起步。

美滋滋。

嫂子秦青便自动送上了门。

这样不好。

主要是良心上感觉不太好呀。

“根生，爸生病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话到这份上，唐根生不去都不行。

甭问，问就是年代特色。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后续。

如果唐根生对于父亲不闻不问，等待他的就会是下一个李福才家的李二娃。

“嫂子你先坐下稍等，利昆哥家的孩子在我这边呢，我嘱咐嘱咐。”

唐根生进了里间屋。

跟专注小人书的锅盖头叮嘱了一番。

“不要出去，等妈妈回来再出门，知道吗？”

锅盖头仰着小脑袋瓜，清澈的眸子里有着憨厚的蠢。

唐根生有些不放心。

考虑要不要带着一起过去。

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合时宜。

毕竟是别人家的儿子。

他一个单身男青年带在身边算什么事儿。

“家明，你妈妈有说去干啥了吗？”

“我不知道，妈妈是被爸爸和一个叔叔喊回家去了，我就再没见着。叔，我想妈妈了。”

锅盖头最后的声调里，带着了一丝哭腔。

“家明乖，在家里看小人书，叔叔有事要去医院，等妈妈回来，你记得跟妈妈说。”

“嗯。”

唐根生穿上外套，和嫂子秦青一起出了门。

“刘嫂，我家里有事要去趟医院，您帮我留意一下家明，他搁我屋玩呢。”

“这边你放心，我给瞧着点。家里事儿重要，你赶紧去忙。”

听到家里有事，又是去医院，刘嫂也不客套，催促唐根生他们赶紧走。

邻里之间，关键时刻见真章。

即便没有借小人书这事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两人推着自行车快速穿过垂花门。

拎车子过门槛时，秦青也帮着拽着车后座提了一把。

秦青是步行到公交站牌，再步行走来的。

唐根生骑上二八大杠，载着嫂子秦青去往医院。

车子稳稳的停到医院院西侧。

唐根生和秦青来到中医医院急诊室门口。

见着了等在门口的康素萍。

她此刻就坐在躺椅上，手里还牵着昏昏欲睡的张东帆。

估计是感受到了医院压抑的气氛。

往常调皮捣蛋的张东帆此刻竟也很安稳。

“大哥呢？”

唐根生皱眉。

秦青跟在后面没吭声。

康素萍抬头看了一眼，视线从唐根生身上划过，看到了沉默的儿媳妇秦青。

想了想，道：“康来去厂子里值班了。”

真实情况，康素萍琢磨出来了。

此刻她的心情很复杂。

老张显然是瞧见了撤股的那笔钱被儿子拿走的事情了。

康素萍其实对这件事做了打算。

只是没料到才过了没两天，就被老张亲眼发现。

唐根生没考虑太多。

他看向急救室。

浅黄色的门紧紧闭合，两扇门上的玻璃后面，被厚厚的白色窗帘遮挡，严丝合缝。

“推进去多久了？”

“一个多点了，发现的时候他就在屋里跌倒了，叫了三轮车先去了路口的中药铺，说不太行，让送大医院……”

秦青开始描述。

粮站的板车把人送来医院，看着张经兴被推进急救室就走了。

现在除了这一家人，也没个帮衬。

“既然人还没出来，这样，我去把大哥先找回来。”

唐根生找了个理由，转身便走。

去找张康来是真的。

但并不是必要和紧要。

只是他不想杵在急救室门口，跟这俩婆媳待在外面有些尴尬。

还不如把张康来喊过来。

等人推出来，无论死活都得有好些事要忙活。

唐根生可不想一个人承担。

既然张康来享受了一直以来的父爱如山。

也该由他侍奉左右，积极奉献。

唐根生大步走出医院，打开车锁，掉转车头，还没来得及踩上脚蹬子。

身后声音传来：“我跟你去。”

嫂子秦青追了上来。

唐根生想了一下，便点头：“好。”

家中父亲重症急救，媳妇和弟弟一起来厂里喊人，可信度也更高。

谁叫他姓唐呢。

机械厂厂区距离医院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二八大杠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嫂子秦青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唐根生骑得风风火火，其实挺揪心。

有些害怕摔下去。

特别是拐弯和轧到积雪有些微打滑的时候。

一开始她留出了距离，只是轻轻扶着后座的支撑杆。

只是几个摆动，偶尔掉头转向。

嫂子秦青就受不了了。

没一会儿，她不得不双手攥住了唐根生棉衣的两侧。

只不过此时两人各怀心思，别说只是拽着大衣两侧，就算双手搂住腰，脸颊贴上背，估计也旖旎不起来。

如果这次老张真要是没了，唐根生觉得反倒是清心。

顶多忙一阵儿。

忙过之后，自己孑然一身轻轻松松。

可万一老张是中风，还是那种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的话……

后续事情就挺麻烦的。

不照顾说不过去，可真要照顾，还心有不甘。

反正就挺拿人的。

这小老头，真是宁可搭上自己，也不让自己清闲呀。

唐根生边骑车，边琢磨。

嫂子秦青坐在唐根生后面。

寒风呼啸刮过，她躲在男人背后，能闻到唐根生身上的烟草气息。

冻的脸蛋酡红。

她之所以追出来，是因为婆婆的叮嘱和安排。

她在嫁人之前是个有主见的。

可嫁进了城里，也谨守孝道，收拾家务，伺候公婆，这几个月，别说主见了，连主心骨都被抽走了。

公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做事小心翼翼，不逾越，不轻易表达情绪。

如若不是婆婆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发自己跟过来。

秦青肯定是不会主动离开医院急救室门口的。

她刚才还想要不要帮婆婆带一会儿弟弟东帆。

反正也差不多快要吃晚饭了。

二八大杠来到机械厂厂区附近，绕了半个圈子才找准了厂区大门口。

“大爷，我们是张康来的家里人，我是他弟弟，这是我嫂子……”

“哪个车间的？”

值班的门卫大爷很好说话。

特别是唐根生一根哈德门开路后，态度就更热情了。

问了车间，又翻了两本花名册，大爷皱着眉回道：“不对呀，小张这几天都请假，没来厂里啊？”

“请了好几天假？”

“没来？”

唐根生皱起了眉头。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根生？你怎么过来了？”

唐根生回过头，看到了站在对面路边的张康来。

他正推着车子。

像是刚从对面厂区里出来。

……

一个小时前。

张康来从家里拿了家中最后的积蓄跑来去找刘利昆。

两人在半路遇上，然后一起来到了机械厂。

刘利昆经历了阎大成和林静的对弈后，觉得事情太复杂，他害怕继续掺和会闹出人命。

甚至感觉今晚或许林静就没命了……

毕竟是被逼着去接任务了。

心中有鬼的刘利昆想要先摆脱自己的嫌疑。

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调个班，从下午、傍晚到夜里一直在值班。

恰好前两天他总让别人替班。

这次便顺势还回来。

为接下来的打算提前铺铺路。

至于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什么？咱们怎么走？能走去哪里？”

张康来被吓了一跳。

刘利昆跟他说的办法是‘逃跑’。

一走了之。

“欠那么多钱，凭咱俩这点工资肯定是还不起了，索性就离了京城，重新来过。”

这就是刘利昆的主意。

除了确实欠债太多还不起的原因，还有迫在眉睫的爆雷。

自己名义上的媳妇要出事儿。

他能逃脱干系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万一那群人没有全部殒命，留下仨俩活口，再恰好一不小心招供招到了自己头上。

到时候逃都没出逃，只能等死。

倒不如趁机逃出京城。

“可是，真走了，咱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票证时代的效果显露出来了。

真·犯罪分子无所遁形·制度。

“我问过了，河南那边有门路，有160块就能落户两个名额，到时候再给咱开新证明，咱去南方那边……”

刘利昆心中筹划说出，看其中逻辑，显然不是一时半会临时起意。

张康来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算接受了利昆的思维。

确定他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有真个打算。

“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都听你的。”

张康来想罢，立刻表态。

刘利昆情绪显然也上来了，一把搂住张康来。

“就知道你会答应。”

“我还怕你丢下我呢。”

“怎么可能！”

双方情绪上来了，也就没压抑。

接下来便酝酿了一段辣眼睛的打码时刻。

刘利昆和张康来商量细节。

为了能够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刘利昆今晚替岗值夜班。

让张康来也去替个岗。

两人正式出逃之前，找人尽量替班。

将被发现的时间尽量拖延，也能离京城更远一点。

机械厂的厂区有两个。

建国后一些小厂子被大厂子合并，刘利昆就是那个时候被招进来的。

张康来是一线车间，在正门原大厂房车间。

刘利昆的钳工属于二线车间，在路对面的新合并的小厂区。

张康来跟着刘利昆去了他的厂区，两人商量妥当，又忙了一阵后，张康来骑车打算回自己厂区找个工友替班。

好巧不巧便看到了唐根生和他身后的秦青。

秦青是他媳妇。

但是他即将背井离乡，和刘利昆一起潜逃出京城。

所以这个媳妇，指不定也就不知道以后会是谁媳妇了。

自己和利昆缺钱生活，缺钱办理正规户籍手续。

秦青出现在张康来面前，而张康来立马想到了赌桌之上的那个粗鄙的鳏夫。

或许，能凑到一笔钱。

张康来眼神闪烁。

他本打算骑车掠过，不跟唐根生和秦青打招呼的。

张康来是机械厂一线车间工人，当然知道厂区的后门和侧门在哪里。

只是他想到了钱，看到了秦青，又想到了郭大撇子……

张康来捏闸，下了车。

并且隔着马路朝对面喊人。

“根生？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转过身，张康来已经推着车子走上前来。

“你们两个怎么一块过来了？”

“大哥，门卫大爷说你请了几天假，都没来？”

“哦，我在对面厂区帮忙呢。没在自己车间干活，车间主任批准的，属于临时借调，可能没给保卫科值班门卫说。”

张康来轻松应答。

机械厂的工作，眼前两人没有一个懂行的，由着他随便找借口。

一个铁路厨子，一个对工厂工作一无所知，张康来狡辩的底气十足。

“你怎么也过来了？”

张康来皱眉，看向秦青。

“爸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抢救，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咱妈让我……和根生过来找你。”

“晕倒？”

张康来神色一怔：“下午我回家他不还好好的吗？”

想到了什么，脸色不由一僵。

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不会是因为自己吧？

突然就有了一丝愧疚。

“走吧，先去医院看看，兴许这会儿已经抢救结束了。”

唐根生说了一声，也不等张康来反馈，直接转身去推自行车。

不必听他答案。

这时候张康来要是敢拒绝，唐根生大耳刮子扇他，踹断他两根腿都不带有麻烦。

顶多被人夸赞一句：真性情。

返回医院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张康来琢磨，自己先去医院听听急救结果，等半夜三更再回厂子陪利昆吧。

如果能晚一两天再走，他就明天中午或者傍晚去南城那个院子外面提前拦住郭大撇子。

既然要走，便宜郭大撇子也就无所谓了，索性换点钱。

唐根生也在琢磨。

他打算去了医院别待太久，站站台，意思到了就拔腚走人。

没必要待在医院里跟着熬夜。

反正他从来都是张经兴眼里不重要的局外人。

那便贯彻始终好了。

三人两辆车，迎着夜色赶路。

嫂子秦青自然是坐张康来的车后座。

同样是双手拽着张康来外罩衣的两侧。

没有搂搂抱抱，更不存在脸颊和后背贴贴。

感觉跟坐唐根生自行车后座的距离没什么两样。

或许还不如坐唐根生车座子更自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