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来了前院。
西跨院的木门闭合,但没有上锁。
推门进院,掀开棉帘子。
发现屋门倒是锁了。
林静有钥匙。
当即掏出钥匙开锁进屋。
屋里是一如既往的熟悉模样。
外间屋东北角的钢丝床被她一眼看到。
进了里间屋。
林静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抬腿便朝着拔步床过去。
对里面,她可太熟悉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熟悉。
没什么异样。
就是换了床单。
林静转身欲走。
却在迈步的一瞬间,又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目光盯着床上,内侧。
一床厚被子,一床薄被子。
前者盖在外层用来保暖,后者贴身盖。
现如今,两床被子一种长条叠法,摞在一起。
林静盯着看。
越瞧越觉得别扭。
跟她心中所想,跟这方密闭的小空间,跟唐根生的屋子摆设和他单身汉的身份……
格格不入。
“唉~!”
半晌。
拔步床小长廊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林静转身来到外间屋。
炉封还在,炉火显然是闷着的。
预示着唐根生出门必然不会很久。
先回去?
还是在这里等他?
林静有点纠结。
思索之间,突然发现自己的屁股挨到了凳子的硬皮脸。
她自己都不清楚,竟然下意识的坐了下来。
坐到了炉火旁,手里也已经拿起了煤钩子。
“唉。”
林静又叹了一声。
血脉和潜意识都帮她做好了决定。
她又何必难为自己,违背自己最真实的心意呢。
便……等在这里罢。
撩起炉盖,捅了捅炉膛里闷炉火的碎煤块。
唐根生家的条件已经算是这个院子里最好的了吧。
谁家闷炉火不用煤沫啊。
也就唐根生,竟然还特意敲细煤块。
说什么怕闷不好直接把炉子闷灭了。
林静当初听他狡辩就立刻嗤之以鼻。
一个天天跟火打交道的厨子,竟然说怕自己玩不好炉灶……
这借口找的。
不走心。
没诚意。
想到曾经的点点滴滴,林静嘴角不由勾出一个会心的弧度。
跟唐根生在一起的每一秒,她都是极开心的。
刘利昆的死她一点都不伤心。
这两日不过来,也真的只是避嫌。
没有将唐根生推开的意思。
现在院子里出了唐根生和秦青的‘谣言’。
不论真假,也不考虑缘由。
林静觉得自己一定要在行动上有所反馈。
同时也要从语言上跟唐根生开诚布公。
唐根生在两人狠狠结合在一起的某个时刻,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脊背。
真情实感的跟自己说过。
他最讨厌的,就是在关键问题上互相蒙蔽,进而产生嫌隙和误会,导致最终的渐行渐远。
林静现在没了顾虑,也没了刘利昆。
曙光就在眼前,幸福就在身边。
绝不能出昏招,办糗事儿。
她要告诉唐根生,她对他会不离不弃,始终如一。
她要让自己跟唐根生的距离触手可及。
要让爱情变成她生活的养料,常伴左右。
儿子家明在家里睡了。
醒了也没什么关系。
哪怕他非要出门,大概率也会先来西跨院找他唐叔叔要糖吃。
想到吃糖。
林静抿了抿嘴。
给儿子穿衣服的时候,唐根生用手指塞他嘴里一块糖。
临出门给自己的那块,唐根生可是嘴对嘴喂的。
真真比蜂蜜还甜。
……
唐根生骑着二八大杠载着秦青去中医医院。
网兜里裹着保温的棉花遮盖,挂在车把上。
一份油渣炖白菜,一份炝炒土豆丝。
油渣是炸猪油剩下的,放了一丢丢。
土豆丝干脆就是素菜。
白面馒头倒是实实在在的。
毕竟住院期间,也能给病号打白面馍馍,同样不用票。
唐根生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可手艺不能丢人。
唐大厨也很无奈。
好歹也将是国宴厨子了呢,饭盒打开不馋到一屋子病号,就算他这个特技国宴大厨名不副实。
雪竟然还在下。
雪花很小,很细碎。
鹅毛大雪终是奢望。
下了一夜又半天的雪,空气里格外的冷。
刺骨的寒风恨不得把棉大衣都要冻透了似的。
秦青侧坐在后面,两只手依旧捏着唐根生的腰间两侧。
唐根生拐了个弯,前路人烟越来越少,路上白茫茫的,都没人清出一条路。
骑不快。
也不敢蹬太用劲儿。
稍不注意车胎就会打出溜滑。
这年头自行车胎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越野宽胎这种玩意儿,还没在人们脑瓜子里成型。
唐根生呼出一口雾气。
绒皮手套都冻透了,指尖开始发凉。
唐根生突然想到了什么。
单腿支下车子。
左手往嘴上一伸,咬着食指的手套一拽。
左手便彻底感受到了户外冰冻刺骨的寒气。
秦青在车子停下时便站了下来。
她个头不矮,下后车座下的很轻松。
“怎么了?”
秦青探过头来问。
下巴几乎就要搁在唐根生左肩膀上了。
唐根生左手向上,掌心朝后,摸到了秦青的脸颊。
有一瞬间,唐根生感觉秦青并没有躲闪,而是小猫似的往掌心拱了一下。
但下一瞬,秦青的脸脱离了唐根生的掌心。
“手伸过来。”
唐根生命令的语气说道。
秦青伸出手,递到唐根生面前。
唐根生握住。
手指修长,有骨头的硬,也有几处茧子的粗砺。
除了掌心还有点滴温热,手指和手背,包括手腕都被冻透了。
秦青不会骑自行车。
平日坐车的机会都很少。
她竟然连一副厚一点的毛手套都没有。
这你能信?
“你傻呀,不知道揣我兜里,冻坏了咋整?”
“没事的,我抗冻。”
“上车。”
唐根生对秦青的逆来顺受,也像是产生了颐指气使的冲动。
一直以命令的语气跟她说。
秦青倒也没什么负面反馈。
唐根生说什么,她就配合怎么做。
不知道是逆来顺受,还是本就乖巧听话。
亦或者是因为唐根生……
秦青重新坐到车子上。
唐根生把秦青左手抓住,塞进自己棉大衣的斜插兜里。
右手没脱手套,拍了拍棉大衣兜的位置。
秦青自动把右手伸了进去。
“搂住腰。”
唐根生说完,停顿了两秒钟,歪过头,用保证让秦青听真切的音量,继续道:“就跟昨晚差不多那种样子,知道吗?”
“哦。”
秦青双手用力,双手抻着两个大衣兜往前面挤。
在唐根生肚脐两侧遥相呼应。
没法汇合。
除非把棉大衣的兜撑烂喽。
可即便是这样,也已经彻底搂紧了。
秦青还自发学会了贴贴。
把脸颊右侧贴在唐根生棉大衣后背位置。
或许大衣的外面是冷的。
秦青的心,却足够火热。
手指尖和手背都开始隐隐刺挠。
秦青完全没有管它们,只是用一点点力气,尽可能的往唐根生腹部贴。
用更大的面积感受唐根生的身体。
那里有八块邦邦硬的肉坨坨。
比自己的还要坚实,还多两块。
想到昨晚唐根生貌似说过。
他下面多两块。
自己上面的两块,更大。
也是一种公平。
想到这些,秦青心头的火便更旺盛了。
来到医院。
二八大杠先停在门厅前。
唐根生把车把上装着饭盒的网兜递给秦青,示意她先进去。
唐根生则去侧面车棚附近停车,上锁。
来到医院,发现秦青没有先走,而是拎着网兜在门内等着。
眼神很清澈,像是有一种别样的执拗。
唐根生莞尔一笑。
“走吧。”
秦青默默跟在唐根生身后,落后了半步的距离。
好像是有意这样为之似的。
被唐根生拉开远一些,秦青会加快脚步,追上来。
如果稍不注意跟唐根生并肩,她便会自动慢半拍,恢复到半个身位的距离。
传统的夫唱妇随,很是标准。
不知道秦家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竟然教出了这么一个传统的嫂嫂。
难道她还学过《女诫》?
细思极恐。
刚准备去楼上,就听到右侧走廊拐角处有压抑不住的抽泣。
唐根生下意识扭头望过去。
没看到哭泣的人,却看到了半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半大的孩子,短发,但后面中间有一根小臂长的头发,扎成了细细的小辫子。
张东帆。
“等等。”
唐根生喊了一声。
其实他不出声,秦青也已经停下来了。
连走路都时刻注意不逾越男人的份内小女人,岂会不注意唐根生突然停下脚步呢?
唐根生转身走了过去。
长廊拐过去,便是急救室。
前不久唐根生过去了一次,张经兴躺在里面被急救。
现在就又换成了张康来。
不知道他有没有张经兴的好运。
毕竟俚语有言:好死不如赖活着。
嗯,也可能是鲁迅同志说的。
唐根生来到近前,果然看到了康素萍。
她此刻蹲在角落,身体蜷缩着,唐根生和秦青只能看到她头心里灰白相间的头发。
动作能看清。
她双手捂着嘴,在低声抽泣。
张东帆也在哭。
一抽一抽的。
他双手拽着康素萍的袖口,有些胆怯,又像是有些惊慌。
与昨日之前的他,变若两人。
毕竟是亲眼目睹了死人,看到了血流满地。
更是被邻居耿邵兵耿叔用板车拉着,守在濒临死掉的大哥身边一起来到了医院。
连番的折腾让他很难不惶恐。
大概率是被吓着了。
“你们来啦……康来,康来他……”
康素萍说不下去了。
唐根生抬头看了一眼抢救室。
门口的灯没有亮。
能看到门缝交叠着,没有关严实。
“萍姨,大哥,人呢?”
虽是问句,可却像是打开了康素萍心绞的阀门。
中年丧子的悲痛再也难以压制,抽泣愈演愈烈,转眼之间,便成了嚎啕大哭。
秦青蹲下,搂住婆婆,轻轻拍打康素萍的背脊。
无声的安慰。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婆婆。
嗯,称呼没毛病。
无论是张康来,还是唐根生。
秦青都得喊康素萍婆婆。
无论是血脉真亲,还是名义上的称谓。
张康来没能救活过来。
在唐根生和秦青过来的二十分钟前,被医生单方面宣布死亡。
现在的情况是,康素萍止不住悲伤流泪,楼上病房肯定没法去了。
而且她熬了一夜又小半天,也得回去歇息。
张东帆的情况更特殊。
他昨天被张康来送到隔壁刘大爷家玩耍。
刘大爷和刘大妈两口子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平日里对张东帆也很稀罕。
再加上邻里都知道张经兴住院,自然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还以为是守了一天一夜累坏了,怕晚上照顾不上弟弟才送过来。
没想到睡了才几个小时,院子里就闹翻了天。
张家出了人命。
看样子像是家里被恶人闯进来。
张康来反抗。
虽然杀死了恶人,自己也身受重伤。
尤其是胸口插着的牛角刀,那深度,那位置,看的人触目惊心。
最后是耿叔的板车出了大力。
四五家的男丁一起,把张康来送到了医院。
刘大爷和刘大妈一开始没跟来。
但张东帆在闹腾的第一时间就窜回家了。
家里血流满地,柜子上,墙上也有不少血渍溅射的痕迹。
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不外乎人间炼狱。
张东帆泪扑朔朔的往外冒,往地上掉,可愣是张着嘴说不出话。
竟是被吓的失了声。
这情况,张东帆也必须得去医院看病了。
别因为张家老大重伤,再导致张家老么被吓成哑巴。
打从唐根生被分了家,赶出了门。
张家从上到下都没消停。
看来这人呐,还得多积善行德。
事情做的太狠,太过分,会遭报应。
张家的事儿,估计这会儿在整个东直门这一片区都传遍了吧?
想必唐根生前段时间的遭遇,被区别对待的事迹,也会以一种病毒传播的方式迅速扩散。
可这并不是唐根生想要的。
他现在最希望秦青不要那么累。
可唐根生也实在没有伺候张经兴的意思。
张康来果然好算计。
把自己,把秦青,都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倒是他自己……
一死百了。
连伺候继父出院的力气,都不想出。
唉。
“我守着公公就行。你……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待会儿,要是忙,也没关系,我来帮你照看着。”
秦青和唐根生站在楼梯口附近,说着悄悄话。
张经兴喝了点米粥,又睡着了。
秦青得留下来陪床。
唐根生上来看一眼,走个‘有过看望父亲’的形式。
再下楼。
回去时,顺路把康素萍和张东帆送回家。
分别的时候,秦青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恋恋不舍的情绪。
唐根生伸手,将秦青揽进怀里,用力的抱了一下。
“只要不开工,我每天都过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