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2月6号。
腊月二十五。
今天的主要活动是备年货。
唐根生虽然人不在京城过年,但责任要留在京城。
还得是双份的责任。
老京城人买年货一般分六大类。
饮食类、衣着类、日月类、迷信类、玩耍类、点缀类。
打从一进腊月门儿,备年货的活动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犹如蚂蚁搬家,松鼠囤仓似的,一点点往家里揽,慢慢囤。
鲜少有像唐根生这般,选一天或者一两个固定的日期,准备举着钱钞和限购票去采买。
唐根生虽然感觉自己在努力融合、适应这个时代。
实际上,他从未真切融入过。
这个时代的人,男女之事是大防。
唐根生甘之若饴,一点都把杀头的危险放在心上。
这个时代的人缺衣少食,吃饱为大,几乎是全年一整个家庭的最重头戏。
唐根生也不在意,且不说系统傍身,单单他车厨餐车长的身份,只要搞到钱,就绝对饿不死。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手头大多拘谨,有钱也喜欢紧着花,穷怕过,所以攒钱藏钱镇宅是核心观念。
唐根生与主流思想更是格格不入。
他从不考虑截流,没钱的第一念头是如何开源。
为了生活过的滋润,宁可‘借贷举债’也要敲定关师傅的冬日工程计划便可见一斑。
再譬如……
枚不胜举。
唐根生和很多网文小作者、杠精书友们也没什么差别。
凭借自己主观的一知半解,生硬执拗的认为自己的认知才是最正确,从而否定当下时代的一切。
就好比京城有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庙会,如果有清闲,可以大半个月每天不着闲。
除了换米换面,压根不需要鬼市这个玩意儿。
小买卖,小生意,小摊贩,杂耍的,卖艺的,拉洋片的,买卖二手衣物的。
剪纸、糊糖人儿、木玩具摊贩的刀枪剑戟、小拨浪鼓……
应有尽有。
京城最著名的有八大庙会。
有每年固定月份开一次的‘节日’庙会。
有每月固定日子开六天的月庙会。
还有进了腊月跟庙会形成‘连集’的大庙会。
每逢腊月,以东庙隆福寺和西庙护国寺的连集最为繁盛。
只不过东城的隆福寺庙会行将就木。
政府已经在原址规划了东四人民广场,今年4月份就要启动。
届时将整顿过后的摊贩和将近五百户原东单‘东大地’的小商小贩迁过来。
曾经号称京城内城文化街的隆福寺街,也眼瞅着步入萧条。
以后,只会剩下外城两条文化街:
京城的琉璃厂和打磨厂。
“多买些静姐用的好了,我,我不需要那些。”
临出门前,秦青偷偷拽了拽唐根生衣摆,小声的道。
从进了腊月,京城大部分街道便都拥挤起来,到处都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
虽然这个时代一直在标榜计划经济,可物以稀为贵是客观存在的。
需求量大的,供求关系的改变,自然而然会助长商人的气量。
‘腊月水土贵三分’便是这个道理。
不过,贵就贵吧。
这个年代人们的购买力普遍就那样儿,甭管是涨了还是跌了,对唐根生而言都无所谓。
图的只是咱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置办年货时那种喜气。
唐根生家有两辆自行车。
一辆唐根生的二八大杠。
一辆是秦青继承的过户遗产。
也不能算是遗产。
毕竟张康来是赴死之前就过户给了秦青。
只不过秦青不会骑,可林静自告奋勇。
唐根生很不放心。
林静技术再好,可架不住路上行人多,自己一行人的目的地又是阜成门内,西四牌楼西边的白塔寺。
不用过去就能猜到必然人挤人。
要知道林静可还怀着孩子呢。
“我可以的,你要实在不放心,家明坐你前边,我自己骑。真要有点事,我就把车子丢出去自己站住。”
唐根生想了想林静莫测的身手,勉强答应了。
一行人骑两辆自行车,直奔白塔寺。
白塔寺本名妙应寺,因为寺庙内有种花家建筑时间最早、最宏伟高大的佛教喇嘛白塔,所以京城人都叫它白塔寺。
白塔寺与东四的隆福寺、新街口南边的护国寺、宣武门外的土地庙合称京城四大庙市。
白塔寺庙史八百多年,民国初年正式对小市民开放为庙市。
每月之五日、六日、十五日、十六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为开放庙会期。
每逢开庙之日,各处小商小贩便各展神通,担担子的,推小车的,驾马车牛车驴车的……
商贩来此设摊卖货,全城的男女老少也从四面八方到此买物游逛。
唐根生骑车,前面横梁上坐着锅盖头,他兴致勃勃,玩意高亢。
早饭时小家伙问庙会是什么样子的……
让唐根生心头难免酸涩。
都五岁的小男子汉了,连个庙会都没逛过。
刘利昆可真该死啊。
呃……他已经死了。
好吧,算了。
哼,算他有自知之明。
后面坐着秦青。
嫂嫂秦青脸颊上一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小幸福小欣喜。
右手依旧揣进唐根生的衣兜里,脸颊偷偷贴在唐根生后背。
每当林静慢下来,唐根生骑过去跟她并驾齐驱或者骑到前面去的时候,秦青便又会坐正了身体。
偷感十足。
别人还没觉得怎样,秦青自己把自己代入的倒感觉相当刺激。
一路畅行。
虽然骑的不快,可还是不多久便来到了白塔寺庙前。
庙前东西街此时已经人潮汹涌、摊满为患了。
街旁摆满了碗碟筷、笼屉、笤帚、扫帚、锅盆、鸡毛掸子、鞋帽等等货物。
锅盖头从横梁上出溜下来,第一眼就被不远处那一拐角的货摊吸引住了。
小家伙还挺识趣儿,比别家娃聪明。
知道自己一个人跑过去不仅买不到东西,还会让大人不舒坦。
他小手踅摸到青姨姨的手,拽着晃悠:“青姨,青姨,我们去那里看看去吧……”
林静和唐根生找地方停自行车。
即便是看车处,也是车子挤车子,停车费劲着呢。
等唐根生帮着林静锁好车子,交钱换了停车木牌牌,再搭眼去找。
便在卖糖葫芦、大串儿山里红的附近寻到了秦青和家明的身影。
“小青看来也挺喜欢孩子的,要不哪天让家明认个干娘吧。”
“静姐,你让我当孩子干爹,让秦青当孩子干娘,存的什么心思啊?”
人多眼杂,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容易遮挡远处的视线。
唐根生抓住林静的手,在她手掌心摸索了两下:“你可真舍得。”
林静反握唐根生的指头,握紧又松开,幽怨的瞥了唐根生一眼,
“反正你不能丢了我们娘仨。”
嚯,进了腊月,口头禅从娘俩进阶成娘仨了。
来到拐角这一片。
锅盖头眼巴巴的望着一眼看去一大堆好吃的小食品摊,正在陷入艰难的纠结中。
扒糕、切糕、驴打滚?
灌肠、油茶和爆肚?
嗯,豆汁这玩意儿直接掠过。
即便是老京城人,好这一口的也不太多。
林静想要拉着刘家明走。
小家伙却想要焊死在糖葫芦摊子前。
唐根生在锅盖头亲娘巴掌扬起之前,果断掏了毛票,给锅盖头肥嘟嘟的小手里塞了一根糖葫芦。
将一场鬼哭狼嚎的劫难消弭于无形。
进了山门,来到钟鼓院。
便轮到俩婆娘目不暇接了。
这里多是卖布头的,卖日用杂品的,摊子都支着白布棚,上翻门不停地高声叫卖。
唐根生看到了卖胡盐的,想要过去看看,想要跟嫂子和嫂嫂说一声,结果扭过头才发现嫂嫂和嫂子不见了。
俩嫂子被一个以金象为记的蓝布棚吸引。
唐根生知道,京城地界凡庙会,最有名的妇女化妆品摊子便是以金象为标记。
蓝布棚的摊位前摆着一个高桌,桌上摆着约一尺高的金色大象。
唐根生跟过去,不由分说塞给林静和秦青各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最大面值五块,只有一张。所以拿出来厚厚一沓,看着颇有些震撼。
特别是唐根生每次给钱都是抓起林静和秦青的手,塞进去,再掰手指,让她们自己抓住。
一来一回,摸小手摸的理直气壮。
摊贩和游客都难免多看两眼。
“你们在这边逛,我带家明先去里面玩着等你们。”
唐根生说着,抱起锅盖头,让他屁股担在自己右胳膊上。
一副爹宠溺儿子的景象。
看的林静莫名不想打扰。
和秦青对视了一眼,又相互勾了勾嘴角,不约而同将钱悄悄揣进自己的裤兜里。
“叔~咱们去哪儿呀?”
“里面叫天王殿院,东边有好多好玩的,叔带你过去,你就知道了。”
去之前,唐根生要先买一些胡盐。
这个时代做生意的小摊贩很多都有些真才实学。
所谓胡盐,是用食盐、花椒加少量香料,经特殊手法炒制后,再研磨成细粉制成。
虽然对唐根生这种大厨而言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加上时间和精力,就相当有性价比了。
很多人最容易进入的误区,便是衡量一个物品的贵贱与否。
人们总说一个东西应该更便宜时,往往忽略它被创造所需的时间成本;
而人们总说一个东西忒贵的时候,也忘记了它所能创造的情绪价值。
有可能是认知偏差,自身处在瞎子摸象的思维阶段。
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恶意诋毁或者自身能力不足导致的经济压力迫使他/她不得不砍价。
当然了,这个观点说的是当下时代。
跟几十年后毫无底线的奸商没任何隐喻。
唐根生买了两大包。
自己很满意,也看到了摊贩脸上纯真的笑容。
小作坊的手艺人都不容易。
唐根生今天也算是为小众手工艺的传承尽了自己一份力。
只不过拿着两个包,抱着刘家明,一步一晃荡,很不舒服。
唐根生上了台阶,站在人潮边沿儿,恰好是殿门夹角。
“家明,叔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好呀,好呀,叔,你快变,我要看。”
果然是有捧哏天赋。
兴许以后发展发展,还能成个什么捧哏圣体、捧哏皇太后之类的呢……
记得四师哥家里边就有干曲艺相声的,来年聚会时问道问道。
唐根生还不是锅盖头的爹呢,就已经站在爹的位置上思考问题了。
“看这俩包了吧……”
唐根生拇指和食指捏着料包的麻绳,让胡盐包左右摇摆。
锅盖头可配合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一眨不眨随着胡盐包一起左右晃。
唐根生原本是hi蜷着手臂的,晃了两下后突然往前一伸。
胡盐包瞬间离开锅盖头视线。
锅盖头想要转头去看。
然而唐根生手臂有蜷缩了回来。
胡盐包却已经不知所踪。
“哇~叔!真厉害!变哪里去啦?变哪里去啦?”
锅盖头扒拉唐根生衣服,又原地转了两圈,有种誓要找出胡盐包的执着。
唐根生都有点后悔招惹他了。
还不如就抱着锅盖头进去,趁人不被收进去呢。
这一次唐根生可是有备而来。
储物格里一个青贮袋口子早已张开,随时等待唐根生的‘投喂’。
一大一小爷俩进了天王殿院,靠东边是儿童玩具货摊专属区域,很多摊位都连成了一片。
锅盖头立马被吸引了。
空竹、地转、料器喇叭、‘噗噗噔儿’。
还有各式样的花脸面具。
尤其是木制的刀、枪、剑、戟等兵器,是男孩子的最爱。
锅盖头瞧见这些,要是还能走得动,那就不叫小孩子。
唐根生自然是要破费的。
于是锅盖头后脑勺便又多了一个花脸面具。
特意选了毛脸雷公孙大圣的面具,不是塑料的,是木板片一点点刻出来的,模样也是纯手工画上去。
在唐根生看来,这不是孩子的玩具,得叫艺术品。
买了花脸面具,唐根生便打算带锅盖头去三世佛殿。
那边有打把势练武术的,也有说评书的场地。
据说打把式的场子很有名望,摆着真刀、真枪、三节棍和双手带,卖艺的壮汉大冬天能赤着背,将一条钢丝缠在腰上,肚子一股劲儿,钢丝就能给崩断。
好多人来逛白塔寺庙会,就为了跑来看他练这一手气功。
唐根生自然不想错过。
再天王殿院扫了一圈,心头对某个念头更加笃定,抱起锅盖头,不再等人,直奔下一层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