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根生错过了海城站。
被唯美绝伦的食材所羁绊。
他是一名厨师。
因为专业知识领域而忽略了其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绊住唐根生脚步的,有口感清爽、营养丰富的水蜜桃罐头。
以及源自法国庄园的软弹润为特色的口条。
水蜜桃罐头,营养多汁,生津止渴。
水蜜桃本身还具备活血化瘀、平喘止咳、润肠通便的功效。
经常食用对身体好,肠胃好,有助于补气益血,延年益寿。
唐根生细细品尝过。
觉得脆甜好吃又解馋。
绝对是居家囤货的不二之选。
再搭配法国庄园的软糯口条,就像是吐司面包抹上了鹅肝酱。
唐根生是国宴特技大厨,遇着这样两份顶级食材所带来的色、香、味儿以及触感体验。
也难免忘乎所以。
错过了海城站。
下一站鞍山。
中间其实还有两个站,但停留时间都特别短。
唐根生即便下了火车,去调度站,估计也来不及通2分钟电话。
还不如鞍山或者辽阳这种大站。
谁知道电话需要说多久?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想到亲爹张经兴辞别离去,唐根生觉得也挺好的。
少遭点人世间的罪。
下辈子好好当牲口,长得肥肥的,壮壮的。
活着的时候多卖力干活。
等躺下了,也能尽量多填饱几户人家的肚子。
好好改造,争取能再有当个人的机会。
至于康素萍。
就随便吧。
反正唐根生对这个继母没什么感觉,也算不得有什么冲突。
唐根生不会跟一个妇孺有记恨。
普普通通的一个妇人而已,身死念消,最好平平淡淡的结束。
有个说法是人们之所以执着‘留后’是为了留下血脉至亲。
而究其原因,则彰显了人们对‘死亡’的诠释。
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是第一种,也叫生物学上的死亡。
被所有人知道,有过葬礼,或者祭奠性行为,是第二种死亡,叫做社会性死亡。
以及第三种精神上的死亡。
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去世,整个世界再也没有人任何人认识你、记得你,了解你。
唐根生觉得继母康素萍既然一直以来都喜欢藏在幕后蛐蛐,让张经兴当她的手中刀。
不妨就继续隐藏下去。
那么爱藏在背后,就永远不要抛头露面了。
低调嘛,唐根生懂。
而最后的同父异母小弟张东帆……
唐根生对他无怨无恨,还打算回去挑两本最旧最破的小人书烧给他呢。
这要是不算疼弟弟,还得怎么样啊?
太白兔奶糖现在的固定客户是两个。
唐根生自己也得花钱买,还得扣里程数。
付出实在太巨大,亲哥也不能这么浪费。
浪费才是最可耻的。
死者死矣,生者还得继续。
唐根生面对生离死别的悲怆,就不要再消耗他的钱包和里程数了吧。
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唐根生心很疼。
又将水蜜桃罐头搬到腿上,吃了一大口法国庄园的口条,聊以慰藉。
唐根生太重情重义。
太不容易了。
姆~嘛!
李秀秀的行李只有一个挎包。
里面是毛巾裹着牙刷和牙膏,一把小梳子,一瓶雅霜雪花膏。
难怪李秀秀皮肤辣么好,辣么嫩,辣么润,辣么弹……
浑身上下,通体雪白,白的透亮,恨不得闪着荧光似的。
最最关键的,她竟然一点豆豆都没有。
说起痘痘,唐根生很有发言权。
李秀秀身上绝对哪儿哪儿都没有。
不愧是华侨最爱、‘无雅不成店’的护肤销冠。
李秀秀将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将掖在枕头下面叠成方块的床单拿了,放进挎包里。
白色的床单有隐隐的腊梅红痕。
是李秀秀此生最值得纪念和保留的物品。
只是李秀秀的军挎就那么大点。
这个年代床单工艺也不会往薄里做。
还是有些厚重的。
折叠成方块,塞进挎包里,就没多少空间再放回她的洗漱用品了。
李秀秀打算可劲儿往里面塞。
军挎眼瞅就被塞成个‘圆滚滚小胖子’。
唐根生笑着握住李秀秀的手腕。
“我帮你拿着,回京你去找我,我再拿给你。”
李秀秀迟疑了几秒钟,把床单又拿出来。
“你……”
唐根生把地址写给李秀秀。
她仔细看了两遍,才将纸条叠起放进裤袋。
一侧几乎被遗弃的行李箱,不是乘客的,不是李秀秀的,是谁的不言而喻。
李秀秀知道是矮个儿那人的。
可那人消失的太诡异。
唐根生不说,李秀秀也默契的不提。
她心底对唐根生还是有些害怕。
哪怕天亮了,他表现的很温柔。
可谁知道天黑了会不会又化身疯狂的魔鬼呀?
想到了凌晨的那一切,李秀秀吓得心肝噗通噗通的跳。
耳根都吓得微微发烫了。
鞍山站到了。
唐根生将手从李秀秀的衣摆下缩回。
又将李秀秀抱到旁边床上,这才从容起身。
进站十二分钟。
很大可能还会因为让路调整,停留时间只多不少。
唐根生来到餐车车厢,两名乘警已经站在车厢尾部,整装待发了。
唐根生走过去,他们也没说什么,一人默默走到唐根生另一侧。
像是押送,也像是保护。
其中一人往前迈了半步,明显是要先一步唐根生下车。
看着好像是一下车就会遭遇枪击似的。
他们这是打算给自己挡子弹?
唐根生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
诧异,也好奇。
12/13次列车到站,停稳。
车厢乘务员走过来,掏钥匙打开车厢门。
唐根生和两名乘警快速下车,直奔调度室。
“喂,我是京局12/13次列车餐车长唐根生……”
“唐根生同志,我是东城区派出所高德军,我们见过。你家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告诉你了吧?”
“我已经知道了。”
“这个案件目前我来负责,接下来有几个问题,希望你配合。”
“没问题,高队长问吧。”
“最近你有没有跟别人发生过冲突?直白点说,你近期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陈援朝那次算吗?
唐根生略一思索,觉得这么浅显的关系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上了
执法部门不可能不去排查。
“除了国宴那次,没有跟任何人起冲突。”
说到这里,唐根生突然想到了南城赌坊。
第一个拿枪管子怼自己的,可不是昨晚这俩。
倒是自己也用枪管子反怼了回去。
也算是报了仇。
只不过都报在李秀秀一个人身上。
二加一。
一,是利息。
电话那头的高德军明显听出了唐根生话里的犹豫。
“怎么?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高德军急切的追问。
“高队长,我之前配合市局费文忠同志、房玉霜同志在列车上抓捕过两名歹徒……”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上一趟发车……”
唐根生报了日期和时间。
对面又详细问了唐根生在那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唐根生自然没有说自己的怂,也没有讲自己的大发神威。
就是以最谦虚的语气,将惊心动魄的一幕,说的普普通通。
“……当时我在餐车车厢值班,有人从硬座车厢跑过来,房玉霜同志按倒了一个,我帮着搭了把手,随后费文忠同志和龙飞同志就赶了过来……”
高德军听到‘龙飞’,心思就更复杂了。
这家伙几乎就是‘案件吸尘器’。
“好,我知道了。唐根生同志,这几天你在盛京一定要小心谨慎,能不出去就不要出门,发现身边有情况,随时跟保卫科同志们联系。”
“好。”
铁路有自己的保卫科,军械设备最高也都是火炮级别的。
像是盛京车站这种大地方,轻轻松松拉出一个营的兵力绝对没问题。
“高队长,他们的遗体……”
“虽然是冬天,但我们不提倡留存到你回来,我个人希望你能授权我们,将你父母和弟弟的遗体先行火化……”
高德军并没有私心。
首先,旧京城的殡葬习俗很讲究,什么穿装裹、停尸报庙、装殓穿孝、粗食和卒哭……
这统统划成了建国前的陋习。
其次,康素萍的尸体太……
抹脖子的画面少看一眼是一眼。
别把活着的人吓着。
也免得张家老二唐根生和大儿媳妇秦青徒增烦恼。
丧葬改革的事情,唐根生知道。
1952年11月29日,京城市民政局就将城区的坟墓迁出,移至郊区的人民公墓。
55年开始,随着殡葬流程、人员和设备的不断完善,殡葬改革如火如荼。
张康来没了,邮递员劳模大姐还递了一份号召火葬的宣传单。
上面明确描述了送葬一条龙服务的设备齐全。
火葬场、骨灰堂、公墓和殡仪馆等都已经很是健全。
说白了,万事俱备,就差来活儿。
跟着国家的风口走,永远不会当刺儿头。
火葬是响应号召,是应和国家政策,拥簇殡葬改革正确方向的积极分子。
唐根生差点脱口就答应。
但是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
他得矜持一二。
不能表现的太欢脱。
心里默数三个数,唐根生对着话筒说道:“高队长,我配合咱们东城区的宣传,就走火葬的方式吧。我要年初五才能回去,还得麻烦您……”
高德军一口应诺下来。
这时候,他倒是又想起师傅郑成发的叮嘱了。
对唐根生这个人,能帮则帮。
不要得罪,更不要针对。
哪怕不示好,不结交,也不要搞成对立……
唐根生话里意思,高德军也明白。
不想让他的嫂子秦青忙活这些事情。
高德军心里暗暗揣测,脑子里又闪过查案时第一次去唐根生家中的那一幕。
看似一个睡外间屋,一个睡里间屋。
可同一屋檐下,小叔和大嫂,之前还是一对恋人。
拔步床里面床单和被子的情况……
再加上唐根生这一次的表现。
家里亲爹、继母和弟弟死了。
他说火化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波荡。
虽说是响应殡葬改革的号召,可心理上,语气语调上。
如果悲伤,总是有迹可循才是。
但唐根生却让高德军感受不到。
或许是隔着话筒吧。
高德军不确定唐根生会不会因为死了亲爹而悲伤。
他能确定的,唐根生很照顾秦青。
体谅秦青,甚至可以说呵护。
这俩人绝对有问题。
高德军一边痛快的答应唐根生,一边心里重重落下对唐根生和寡嫂秦青关系判断的一笔。
浓墨重彩的一笔。
高德军猜透了,也就能彻底放下了。
至于追究,或者曝光?
笑话。
没有案子,没立案调查的需求。
而且,也跟自己没关系啊。
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唐根生挂掉电话,和两名乘警又上了火车。
距离发车还有五六分钟时间。
乘警一名留在餐车车厢,一名转身去了小过道。
那是卧铺车厢方向。
大概率是去找临时负责人程向生汇报去了。
“唐师傅,没什么事儿吧?”
王大哥暖心的问。
“没啥事儿。”
唐根生顿了顿,觉得不说一点显得太敷衍。
主要人家是家属,又不是自己餐车组的职工,态度不适合轻描淡写。
想了想,继续道:“就是没法回家过年,家里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儿,跑派出所报案去了……我刚解释一下就行了。”
乘警没吭声,深深的看了唐根生两眼。
眼底有很深的钦佩和敬慕。
纯粹的一心为公的人,总会得到周围人的敬佩。
唐根生遭逢家庭巨变,除了一个嫂子算是死绝了。
可他为了响应殡葬改革的号召,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跟亲人相见,果断答应了火葬。
这是什么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回来还要照顾同事们的心情,不让大家跟着悲伤和低落。
想的太周到了。
太全面了。
这样的人,面对重重压力,依旧努力遮掩心中的伤痛,以笑脸待人。
背负了太多太多。
乘警深知其中的情况。
刚刚唐根生在通电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回来又亲眼看到他跟王姐丈夫的对话……
乘警眼眶都微微发红。
看到唐根生转身快步往过道走,脚步匆匆,有些微焦急。
估计是不想泪水在众人面前落下吧。
真是太感人了。
乘警实在扛不住,不敢再看餐车长唐根生的背影,扭头望向外面。
站台上人来人往,又有几个能有唐师傅这般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