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你先不要冲动。买房是大事儿，不急在一时。”

李栋脸色不太好看，劝慰唐根生冷静的同时，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等我先问问情况，看能不能通融，这规定也太不讲道理，拿人当冤大头对待……”

事情源自于接待员妹子从主任处带回来的消息。

也可以说是通知声明。

小杨家胡同三号院的售卖价格远低于市场价。

唐根生以为是地理位置不受待见所致。

然而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小杨家胡同三号院起地三个台阶，最初的院子是清末富商买通官吏缴纳高额赋税才被允许盖。

京城的四合院有很多讲究。

首重要比胡同地面高。

这个院子是整个小杨家胡同抬的最高的一户。

无论是建筑还是现在的打理，都是最上水准的。

再结合其面积和布局的规整。

定价本应更高。

然而却很意外的低了好几百。

究其原因，还是房管局想要甩锅。

是的。

甩锅。

建国以来，古建筑的修缮、维修，公共场所的场地和办公房舍的维修和养护，都归房管局负责。

包括供销社征用的小杨家胡同三号院的后院以及后罩房。

房管局之所以想要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也是想把小杨家胡同三号院被供销社征用的面积‘附赠’给买主。

不要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在当下特殊的时期，私宅登记要出手的，可比准备筹钱买私宅的多得多。

毕竟只要有工作，就能等单位分房，租国家的房屋最划算。

买房是亏大本的选择。

连房管局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每年租金收不了仨瓜俩枣。却要负责所有房舍破损和瓦舍维修的支出。

没有人拥有前后眼。

这时候的人们，大概会以为这种‘共产主义’只会越来越共产。

对于房管局这样的公职部门来说，包袱的压力只会遥遥无期。

每年照着房租四倍有余的亏损比例不断修缮。

还不如甩出去让别人头疼。

李栋一听就变了脸色。

接待员妹子也有些欲言又止。

从私人角度，她也不希望唐根生同志负担那个大麻烦。

她兜里还揣着唐根生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的纸条呢。

上面的信息……

说句不好听的。

找个专业点的算命先生，唐根生的八字就差不多出来了。

如果唐根生背上这种负担，以后两个人结婚过日子，花的也是自己家里的钱。

想一想就怪心疼。

唐根生可不知道面前的接待员妹子这么虎。

他是极力憋着，憋了又憋。

好不容易才没有当场咆哮出声。

丫的不要太爽！

唐根生有时候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这方世界的真命天子、命运之子。

不然怎么自己想要的，都会变着法子的自动送上门呢？

之前逛了前院和后院，就想着要是能把这个后院改回成正院，把真正的后院和后罩房收回来才好呢。

压根没成想，自己一语成谶了。

房管局领导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不买还不行。

上杆子送唐根生福利。

就像是拿了一根羊腿，最脆最香的部位切下来，非要逼着唐根生享用。

不吃还不行。

甚至都递到唐根生嘴边了。

不用他动筷子，张张嘴就能入口。

这事儿闹得。

唐根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李栋还在旁边苦口婆心的捣乱。

很执拗，很执着。

让唐根生对这个小舅子莫名有了点生厌。

所有挡在自己发家致富、享受生活道路上的障碍，都不被唐根生喜欢。

“栋哥，不用了。”

唐根生摆手，很正经的跟接待员妹子说道：“我答应，就按刚才说的来。”

接待员妹子有点懵。

这人看着挺帅的。

可脑子好像不咋灵光啊。

会不会不是个良配？

不然这么帅的职工青年，咋可能没有找到对象啊。

接待员妹子有了点滴怀疑。

对送上门来的幸福，也有了些迟疑。

放弃的念头刚刚升起来。

便又听到了唐根生同志和他的同伴，街道办李干事的对话。

“栋哥，既然房管局提出这样的政策，想必在古建筑修缮方面的资金压力不小。”

唐根生微微停顿，看李栋表情有了变化，继续道：

“我略有能力，有工资，也有稿费，吃喝不愁，没有生活压力，不如就帮着分担点，就当用所得稿费支援咱们新社会的基础建设吧。”

李栋震惊了。

他第一时间由心的感觉自己很惭愧。

政治觉悟没有唐根生高。

这是一个纯粹的、善良的、对社会有着长远期望和积极抱负的青年。

李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对之前的唐根生理解有误。

唐根生远比他预料中的更坦诚。

也更富有爱心和驱动力。

与此同时。

接待员妹子也震惊了。

自己面前这个英俊的青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接待员妹子为自己心里误解唐根生同志半分钟而感到愧疚。

实属不该。

简直太不该了。

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明明眼神清澈透亮，不！

不是的。

他不只是眼睛亮晶晶。

接待员妹子重新打量唐根生。

发现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

像是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就是在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形象顿时高大了起来。

接待员妹子都隐隐有些害怕。

害怕再继续发掘到唐根生同志的优点，会觉得自残形愧。

担心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优秀如唐根生同志。

“唉！”

李栋嗫喏了几下。

很明显的有两次欲言又止。

感觉话都到了口腔里，却最终未能诉之于口。

唐根生的立意和话语拔的太高。

李栋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

只要是开口劝慰，或者反驳。

就都是对唐根生为了崇高理想而无私奉献的亵渎。

实在说不出口。

而且，李栋可是街道办干事。

站在他工作的立场上，对唐根生这般言论，本就应该大加赞赏和鼓励。

当然了。

从私人情感上，李栋知道唐根生将会背负很久很久的包袱。

有可能会背一辈子之久。

他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堂妹李苗苗。

觉得唐根生的冲动，也会造成李苗苗以后生活的负担。

李栋之所想，跟接待员妹子最初的念头，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愧都是优秀的、前途远大的公职人员。

“同志，我决定买这个院子，是要在房契和土地证上都体现三进院的情况吗？之前我填的表，是不是也要重新修改……”

唐根生看李栋没了意见，立刻单刀直入，催促接待员妹子抓紧办理。

接下来。

流程就变得很快。

像是一路绿灯，更像是上面给予了加急处理似的。

唐根生重新填写了表格。

房契充公后再进行买卖，原来民国时期的契约就不再发放。

改为种花家房管局重新颁发的两个证。

其一是房产所有权证书。

其二，是土地所有权证书。

两个证明资料合并在一张契约之上。

竖列，从右往左的记法。

繁体字。

京城市人民政府市地所字第‘一五八’号。

一五八是手写的。

据所有权人‘唐根生（1人）’声请登记左列房地产业经审查无误准予登记特给此证以凭管理计开。

唐根生，1人。

也是手写。

后面是坐落位置、土地情况。

土地情况包括面积、地号、地目……

地目只有一个字‘宅’。

间数是56。

这个数让唐根生吃了一惊。

明明是二院相加，算上垂花门和倒座房，也才25间的标准。

再想到后罩房是二层后罩楼，唐根生也就只能默认了。

有趣的是计价单位，不是平方米，而是平方丈。

后面有房屋总价、登记字号，以及收件字号。

内容方框内最右下角是产权来源。

标记为：买卖。

一九五六年元月初七。

标记法竟然还是农历。

唐根生缴了税费和出让金。

拿到了这份代表他正式拥有了小杨家胡同三号院土地和房产所有权的证书。

“唐根生同志，契书一定要拿好，如果有丢失，要第一时间过来登记再补办。”

接待员妹子全程跑腿服务。

热情程度比上一世唐根生认识的房管局工作人员态度还要好。

有种私人航空飞机面对空姐的既视感。

唐根生很满意。

对这个个头不高但倍儿精神的接待员妹子印象加深了不少。

“走着，栋哥。中午这顿我请你。”

唐根生拍了拍挎包，豪气千云的道。

完成了自己最初的目标。

唐根生心情很好，觉得有必要庆祝一下。

而且，吃水不忘挖井人。

小舅子李栋还是很有作用滴。

“根生，你这……唉，我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希望你不是一时冲动。”

两人没有开锁骑车。

路对面十来米，便有一个标了‘东四人民大食堂’的地方。

唐根生点了两盘水饺。

一份三鲜馅儿，一份白菜猪肉馅儿。

等水饺的时候。

李栋掏出华子，散给了唐根生一根。

唐根生掏出火，两人凑头点了。

边抽烟边等待。

这年头，大官们开大会也抽着烟呢。

烟草代言力度相当于全开。

除了易燃易爆的仓库等地方。

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说食堂公共区域不让抽烟。

脑子抽风也不行。

“栋哥，吃完了饭咱还得回去一趟，把我现在住的地方买了。”

李栋点点头。

“根生，还有个事儿，你也得提前考虑清楚。”

“还有什么事儿？”

“羊管胡同那个房子是张家的私宅，你打算怎么处理？”

给秦青？

自己收了？

唐根生还真没想过。

那边死过人。

唐根生是肯定不会让秦青一个人住回去的。

他自己就更不可能了。

唐根生刚买了一个院子，56间房呢。

就问狠不狠吧。

自己都住不过来，哪还会考虑那个。

卖掉？

唐根生念头刚起，便被他立马否定。

且不说现在想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就算值钱，唐根生也不能卖啊。

而且还卖不掉。

唐根生买房都不用排队。

从建国到现在，京城房管局卖过的房子一共才158个。

还包括私下里达成交易，过来这边登记补个中间费的那种。

但卖房子的呢？

刚刚听李栋和接待员妹子随口聊了两句。

东城区这边的排号都已经到四万冒头了。

卖不掉。

绝壁卖不掉。

十年内是别想了。

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

嘿嘿，估计卖家也熬不住了吧？

“栋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挂租吧。”

李栋胸有成竹，显然早帮唐根生找到了合适的办法。

他丝滑的开口，语气就很笃定。

“你这种情况，那套房子属于继承，可以在房管局这边登记，然后街道办帮忙租出去……”

李栋自己边说边觉得很振奋。

从房管局出来，感觉他自己的智商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既帮唐根生解决了房子多的问题。

又能让自己手底下多出一套可以分配的房子。

虽说房子不在自己的管辖区，但内部调换一下嘛。

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愧是我自己。

一举双得。

李栋觉得自己可真聪明啊。

恨不得翩翩起舞。

“行啊。待会儿回去要怎么办，你帮着操持操持。”

“那肯定的。这顿饺子可不白吃你的。”

恰好柜台那边扯着嗓子喊号。

李栋边起身，边笑着应道。

“一码归一码，前门那个宅子，咱还得去瞧瞧呢。”

唐根生也起身。

这个时代下馆子特色。

绝对不会允许客人大马金刀的待在自己位子上等服务员端菜。

不可能的。

都是劳动人民，都是国家的主人。

要是食客掏了钱，等着服务员端菜递水的送上来，不就又把阶级对立那套摆出来了吗？

这个时代的服务员都是站在吧台里，听到后厨动静，扯着嗓子喊一声。

食客要是行动慢了，还会遭到埋怨和训斥呢。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不仅要自己做，还得做的勤快，做的好。

不然就是态度有问题。

态度问题，等同于脑子问题。

脑子要是有问题，就算长得再俊，也讨不到好媳妇。

一人端了一盘饺子。

配了一头蒜和两碟醋汁。

饺子一荤一素，两人掺着吃。

李栋一口气吃了六个大饺子。

荤的仨，素的也是仨。

唐根生倒是只吃了俩荤的。

然后就可劲儿进攻三鲜饺子那盘。

他觉得素饺子味儿更好。

虾仁、韭黄和切碎的粉条。

酱油和食材的味儿都激出来了。

拌三鲜饺子馅儿的那位，显然功底挺厚实。

唐根生都有点惊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