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手续很简单。
唐根生去柜台排队。
补缴后两日的费用支出即可。
这个年代还有一件事让唐根生觉得非常不错。
那便是医院不催费,不赶人。
这个年头住院的病患。
或者有工作证,或者有社区或村里开的证明。
不怕人跑,也不怕赖账。
单位上班的,
即便是临时手头没钱,也能先办出院,以后再从工资里逐月扣还。
而且街道办有对应的资金项。
户籍属于社区公社的。
没有正当职业的。
没有单位保障的人。
费用也可以由街道办担保。
等病好了,再分派零活。
通过做工扣还。
村里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
更加的温暖以及人性化。
有个词叫‘借挂账’。
一挂能挂好久。
特别困难的家庭,甚至能挂几十年。
现在1956年。
再过两年,还会有一次无条件平账机会呢。
都是利国利民利好的细节。
唐根生一边办手续。
一边默默摇头感慨。
后世有个说法。
方舟、魔都和世界上最会赚钱的人。
(实在发不出来,姑且将就看吧,改累了,算了,毁灭吧,摆烂吧。)
但唐根生却觉得,说‘最后’有些理想化了。
种花家的出现。
一直以来的茁壮发展。
靠的是团结一心。
是心无旁骛。
并不意味着‘诺亚方舟’就真的葬身了大洪水。
资本历劫后化整为零。
遇到年轻的种花家。
就像是一头鲸鱼,遭遇了正苦于没了附着物的藤壶。
我们这只鲸鱼,对于藤壶这群马牙们的蚕食,从未懈怠过。
只是防御持久,总归有所小疏忽。
我们最初的人才不足。
尤其是中层和基层管理人员的素质参差不齐这个缺点,便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暴露。
被那些化整为零的资本趁虚而入。
展开了恶劣的侵蚀。
采用了卑劣的手段。
唐根生上一世,亲眼目睹了国之阵痛。
也见证了数次传统文化和外势资本的交锋。
当然了。
每一次交锋都有各式各样的舆论在点缀。
键盘侠,二狗子,三七分,白皮子……
更多的是愚昧的那群瞎子摸象,人云亦云的家伙。
让人看了又是悲哀,又是无奈。
被资本玩弄于股掌之间。
兴致勃勃的充当头铁的憨憨。
一会儿激动的叫嚷,一会儿又宣泄似的谩骂。
一点立场和自主观念都没有。
这一点,像极了胡同里以讹传讹的大爷大妈们。
但却没有这个年代大爷、大妈们拥护的信仰和道德。
或许大爷,大妈们自身经过了那个年代,有着最为淳朴、最为真挚的感激和认识。
但这种认知和情绪,却无法传递给子子孙孙。
无法通过血脉传承。
以致于三代或者三代之后的那些小家伙们,都忘了本。
不知祖宗为何人。
不懂礼义廉耻为何物。
追逐名利,丢了信仰,践踏尊严,以耻为荣。
吹捧高富帅。
觊觎白富美……
唉!
唐根生拿了收据,转身。
“你叹什么气啊?不舍得我病愈吗?”
“我是不舍得那个被窝。”
“哎呀,真讨厌。”
楚秀娟羞臊的跺脚。
医院大厅的人流比较多。
这女孩子挺有意思的。
没人的时候,脸皮可厚可厚了呢。
但是人多了,脸皮就薄了。
她此时在门厅的一侧角落。
守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
住院的时候明明就是裹了个褥子就被唐根生一路抱过来了。
出院的时候呢?
仅仅三天。
脸盆、饭盒、暖瓶、水杯,茶叶罐,还有棉被、褥子……
就一应俱全了。
感觉把这些东西放到一个屋子里。
屋子但凡有床有柜子,就能直接过日子。
嗯。
或许也就差一个煤炉子。
“你等一会儿,我去门口叫个板车。”
“好的。”
楚秀娟脸颊红红的,煞是可爱。
唐根生说啥是啥。
她也听啥就应啥。
经过中午一顿饭。
楚秀娟再次回到了和唐根生感情的峰值区域。
两人之间你侬我侬。
眼眸流动间,蛛丝在阳光下折射。
蛛丝的一边黏在楚秀娟的眸里。
另一边黏在唐根生的眉间。
医院门口等活儿的板车很多。
是常规的一小片聚集地。
唐根生只是出了门厅,往院门口走,就有好几道目光看过来。
眼里带着询问。
唐根生朝着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大爷招了招手。
距离近,拉的也不多。
这种好活儿,小青年和壮年就不要跟大爷们争了。
毕竟你大爷始终是你大爷。
论经验老不老道,嘴皮子够不够严实。
小青年自比不得老家伙。
起码从概率上分析,是这样的。
唐根生跟板爷说了位置,指了指门厅楚秀娟那一小堆东西。
对于二八大杠,那是一大堆物件。
可对于板车,就是小小的一坨。
真的是好活。
板爷也没要价,伸出了一根手指。
唐根生点头表示可以。
1毛钱,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毕竟人家也要一趟趟帮着搬上搬下的。
楚秀娟住院的这堆东西,虽然不沉,可太零散。
往返得拿好几趟呢。
东西装上板车。
唐根生去车棚推了二八大杠。
把想要坐板车的楚秀娟喊了过来。
“还不乐意坐我车子呢?”
“我这不是怕影响不好嘛。”
楚秀娟先坐上车子后座。
她个头不高,往车子上跳比较费事儿。
唐根生先一步甩腿坐好,单腿撑着二八大杠等楚秀娟上车。
楚秀娟坐好,蛄蛹了两下,又把手揣进了唐根生的棉大衣口袋里。
动作很自然。
“毕竟我跟他还没离婚呢。太招摇对咱俩都不太好……”
楚秀娟贴上了唐根生的背。
小声的说完,又微微直起了身体。
前面的唐根生脚底板用力,追上了快要骑出医院院门的板车。
他没有过多解释。
楚秀娟也看不到唐根生的笑而不语。
还以为唐根生也认可她说的意思呢。
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楚秀娟想起刚才办出院手续时唐根生也叹气。
是不是跟自己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可他明明昨个儿和一大早都沉默了的。
他究竟什么意思啊?
穿过鼓楼东大街。
在鼓楼苑胡同和南锣鼓巷主街的路口前。
唐根生骑车超越了板车,走到了前面。
楚秀娟还回首张望。
估计是怕板车颠簸,路上丢了物件。
结果——
“下车吧。”
唐根生单腿支着车子,扭头对楚秀娟喊了一声。
“啥?”
下车?
这里?
楚秀娟心里茫然了一下,然后便是小生气。
离着黑芝麻胡同还有好远呢。
怕撞见熟人吗?
这么小心干啥呀?
就算去了院门再分开进去也行吧?
竟然怕人撞见,这么远就让自己下车。
哼。
不开心了。
楚秀娟下意识噘嘴。
赌气似的往旁边一跃而下。
抬腿就要朝着南边黑芝麻胡同走。
“哎,你干啥啊,要去哪儿?”
身后唐根生喊住了楚秀娟。
楚秀娟回过头。
一句‘不是回家吗’刚要说出,便被噎了回去。
她瞧见唐根生在一间关了门的铺子前支下了车子,还随手锁了。
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还撩起身上的棉猴儿大衣。
那姿势,像是掏钥匙开门似的。
这里是?
难道……?
楚秀娟嘴角压抑不住勾了起来。
聪明如她。
想到了某个她才跟唐根生提及的‘小事儿’。
上午他去街道办找李干事了。
自己还没问过他有没有咨询。
没想到啊。
不会这么巧吧。
可这是个铺子哎?
那是不是可以……?
楚秀娟的长睫毛眨呀眨,两条腿却下意识的凑过来。
啪嗒。
门锁果然被打开了。
唐根生还把两扇铺门都全部推开。
板车到了。
停车,开始准备卸货。
唐根生进了铺子里面,就伸出手。
楚秀娟回过头看到停下的板车,再把头转回来时,眼睛眯成了月牙。
她把手伸到唐根生手掌里,反握。
被唐根生牵着从东北角的后门穿出,到了院子里。
“这里以后当你的家行吗?”
“暂时先在这间屋子里住,回头等房东她们搬走,你再随便挑。”
“房东?”
“这个铺子原来的主人要回老家,刚挂在街道办就被我赶上了。”
“那前面铺子怎么办?是有人要经营吗?”
“一块拿下来的。街道办那边说铺子批了电话联络站,过两天要扯电话线,还准备再搭配着卖烟和酒。”
唐根生一边跟楚秀娟解释,一边把西头的屋子开锁,推门。
“哦。”
楚秀娟跟着唐根生进了屋。
屋里挨着北墙盘了炕。
窗户的东南角上面,有个圆孔。
中间挨着东墙地上和墙面都有煤炉子和烟筒的痕迹。
“安上炉子我就能在这里睡觉了。”
楚秀娟在屋里中间原地转了一圈,又看向唐根生:“真好。”
是房子真好?
还是唐根生真好?
亦或者是唐根生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的这种表现真好?
都无所谓了。
院子里传来了动静。
“放这边来。”
唐根生扬声喊道,随即也转身出去。
所有东西都堆到炕上暂放。
“我下午就把东西全搬过来,以后我就住这儿了。”
楚秀娟一边说话。
一边定定的看着唐根生。
“院子里还有之前的房东大姐和她的小闺女,你住过来也可以。不过这里没有炉子,晚上太冷了。”
“我去把那边的炉子拆了搬过来。还有衣柜和橱子……”
要不说女人心狠呐。
有了新地儿。
就打算彻底回去拆家了。
“好吧,你把褥子拿了,我先送你回去。”
楚秀娟把最初唐根生送她去医院的褥子叠了,抱在怀里。
然后。
或许是想到了最初的一幕。
楚秀娟又把褥子重新放下。
“嗯?怎么了?”
楚秀娟走过唐根生身后,把屋门关上。
转身。
抬起双臂抱住他。
主动献上一枚吻。
唐根生很配合。
随后便被楚秀娟推搡着去了炕头。
被安排大马金刀的坐在炕沿儿上。
倚着被子和褥子摞成的靠背。
不多时。
一股凉意拂过。
便是温暖和灵巧相随。
唐根生不由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反正午饭都吃了。
回四合院也不差在一时半会儿。
很多人吃完了干饭,都喜欢喝点汤汤水水黏粥稀饭什么的。
唐根生是差事儿的人吗?
他可大方了呢。
……
“关师傅,你安排俩人帮后院楚姐去拾掇一下屋子吧。”
“屋子?后面西厢房?”
关师傅眼神又变了。
变得让唐根生很熟悉,又很是无语。
上一回,还是白小洁来找他商量宴席菜式的时候。
不过这一次,关师傅怎么想唐根生都没法吐槽。
算他瞎猫又碰上一次死耗子。
“找俩不会乱说话的。”
“东家放心,我懂,我懂。”
关师傅咧嘴一笑。
好吧。
他又懂了。
唐根生比楚秀娟更晚回来院里。
而且并不是故意拉开前后脚。
唐根生打着莫须有的旗号,出去逛了一趟。
再回来。
楚秀娟屋外就堆起了一大袋子煤块。
屋里炕上本就铺了一层草席。
这玩意儿但凡用过一个冬季,就立马变得干巴容易脆碎,根本没法长途携带。
唐根生又铺上了一层。
这是他真的绕去了北新桥百货商店买的。
这玩意儿物美价廉,还不用票。
唐根生还顺手买了俩搪瓷缸子和一个新的白底蓝边的素脸盆。
至于做什么用……
脸盆的样式和唐根生后来为林静和秦青准备的一般无二。
懂的都懂。
唐根生弄完了这些,才出门回黑芝麻胡同24号院。
回到院里,自然想先去后院找关师傅说一说卫生间接地下管道的事儿。
结果李栋又恰好过来了一趟。
却是他已经跟房东在东四房管局大厅办完了手续。
又跑到宏仁小学跟校长和后勤主任说明了问题。
一切都搞定了。
临走顺路经过,来邀个功。
“我听你们单位都喊你副主任,咋滴,升职加薪还瞒着我?”
唐根生笑着调侃,把准备好的一条华子递过去。
“最近没上工,哪儿来的整条华子啊?”
“我不上工不代表我徒弟不跑啊?”
孙雪峰这徒弟是收的还算行。
隔三差五会过来走一趟。
虽然唐根生从来都有这样那样的事,也没留他吃喝。
但孙雪峰倒是一如既往。
哪怕过来瞄一眼,甚至胡同口遇着只被打了个招呼呢。
也每趟必来。
而且艾米诺娃那个师娘回家乡也是大包小包的礼物、行李。
孙雪峰也是真帮衬了的。
“再说了,我就不能自己有个存货,要不是知道你当了副主任,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
李栋笑嘻嘻的收了。
他和唐根生之前的那些钱,远不是一条两条华子就能说得清的。
人情账更大。
只不过两人从来不摆出明面上谈而已。
李栋待了一小会儿就走。
唐根生经过这一耽搁,送了李栋回来便遇着从后面过来的关师傅。
两人进院子先交代了工人明天进场的问题。
唐根生这才开口,想要让关师傅找人帮楚秀娟去拾掇拾掇屋子。
楚秀娟搬家拆伙。
听她那意思,结婚时候打的大衣柜和柜子,外间屋的桌子凳子,都是她娘家置办的陪嫁。
既然拆伙分家,就必须统统带走。
至于煤炉子。
还真不是楚秀娟娘家的东西。
不过结婚快两年了,分个炉子怎么了?
没把床铺搬走就算够给他徐树铭面子了。
如果不是唐根生拦着。
锅碗瓢盆和筷子勺子,楚秀娟都想一股脑弄来呢。
唐根生制止了。
厨房里的玩意儿,唐根生有渠道,又不差钱。
换新的不好吗?
徐树铭用过的那些碗碟筷子,就没必要带这边来了。
新家新气象,新生活新装备。
让楚秀娟换了新颜。
重新选择唐根生这个更好更体贴的大男人。
好不好。
大是关键。
楚秀娟绝对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
关师傅去了后院,敲门进西厢房。
就看到楚秀娟站在炉子旁,双手揉搓着下巴。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下巴脱臼了呢。
这都是楚秀娟一时激动闯的祸。
那话怎么说来着?
自己惹的麻烦,跪着哭着也要做完。
“秀娟妹子,这是咋滴了?”
“我要搬走,不跟徐树铭过了。”
“哎呀,这,这,你们也别太冲动,小两口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啊,有啥事说开了,别一下子就这么冲动……”
三大妈有点懵。
别看楚秀娟个头不高,也不壮实,可脾气是真不小。
生了一场病,住了三天院,出来就要闹离婚。
看这架势,有点铁了心的内味儿。
“三大妈,您甭劝我,徐树铭是个什么玩意儿,这几天院里邻居都看在眼里,这样的日子我还过个什么劲儿啊。”
三大妈不好说什么了。
一边叹着气,一边也帮把手。
楚秀娟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用布单攥上四个角,系成包袱。
床上有两层褥子。
楚秀娟也扒拉开,把最下面那一层叠了。
“这都是当初我们家陪送过来的,今天我都得带走。”
楚秀娟一边抹眼泪,一边恨恨的说。
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儿。
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楚秀娟对徐树铭有着旧情呢。
实际是楚秀娟狠自己遇人不淑,没能早早的等着唐根生的出现。
让两个人的未来的幸福,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瑕疵。
唐根生从没说过。
但楚秀娟内心却非常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