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话的自然是唐根生的长辈。
从唐根生师父那头论。
唐根生得喊面前这个小老头一声‘二爷爷’。
年龄不是爷爷那一代。
可辈分是。
自家师父见了这小老头,也得喊一声‘二伯’。
唐根生想要的东西都做好了。
不仅做好了,还做了双份。
唐根生进屋就瞧见这铺子中间原来的铁炉子没了。
换了个唐根生看着就眼熟的采暖炉。
当然了。
不是放大蜂窝煤的那种。
里面呼呼呼的嘬风声很大。
铁定是烧炭。
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这个采暖炉连着一根铁管。
管子和一个单柱有浮雕的老旧暖气片连接着。
哦,对了。
现在这玩意儿不叫暖气片。
叫散热器。
“二爷爷,散热器哪儿来的?”
“早几年给使馆那头干活拆下来的。”
曲铁柱替二爷爷解释道。
“铁柱哥没去上班吗?”
“嗯,这几天一直搁家里等你呢。”
“等我?”
唐根生一怔。
“等你回来好跟你商量商量咱这暖炉子的营生。”
去年年底就出台了政策。
要在今年引入老大哥毛熊国那边的集中采暖项目。
以石景山发电厂为试验点,先行进行热电厂的改造和建设。
目标是在未来两年内完成热电厂的建设。
并首先对单位、工厂和部分新建楼房进行集中供暖。
“所以……?”
唐根生没明白。
集中供暖和我的采暖炉有什么关联?
而且吧。
虽然目标定的挺好。
引入集中供暖的设备,然后铺设管道,搭建热电厂。
两年内确实完成了。
但随后呢?
内因外因之下。
即便是二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初期。
集中供暖的比例也才占据了不到5.2%。
连5.15%都没到呢。
要不是这个,唐根生也不会想到对自己的住处大动干戈。
如果能忍耐两年就搭上集中供暖的温暖牌大巴。
他又何必斟酌再三,弄个采暖炉出来惹事儿呢。
还不是因为集中供暖这事儿,它看似不错,实则弄起来很拖沓嘛。
“散热器可以提前按。这炉子其实没啥难搞的,咱们手底下的伙计们,上手都很快。”
“这营生不错。”
“能干他一票!”
唐根生偷偷瞥了一眼从进了屋就一声不吭坐在凳子上的房玉霜。
见她没有什么情绪,才稍稍放心。
自己这群爷爷、叔叔和哥哥们。
说话也是没个把门的。
一点数都没有啊。
当着一身警服的房玉霜面儿,愣是把好好的一个生意说成了‘土匪攻寨’似的。
真豪气。
真硬气。
头铁啊。
“那就搞呗。我图纸都提供了,还有啥需要我做的?”
唐根生听明白了。
也就放下心来。
现在他们是黑白铁合作社。
是正儿八经的公私合营企业。
无论是建厂自制,还是外包生产只负责销售安装。
都在政策和制度的合理利用之下。
“这炉子要是烧太热,管子会炸。”
六哥曲佐铜先开口。
“进水口和出水口管子的接法需要注意一下……”
“最好是加装一个压力阀。”
“回水的管子空上去,拐个弯,把口对准水箱,万一煮沸了往冒热气和热水,也能再流回去……”
“如果能有个循环小泵,就更好了,这样,再这样安……”
合作社里一共参与的有四五个人。
后来也不断有跟类似曲铁柱一样被喊过来的。
最后陆陆续续挤满了半屋子人。
十多口子呢。
这些人。
看样子是真的都参与过整个采暖炉的制作和安装,以及使用。
很多问题都很直接。
唐根生尽量用简洁明了的白话跟大家讲清楚。
“多大的炉子挂几个散热器,能热多大的屋子,这些,要怎么算出来?”
曲铁柱毕竟是首钢的工人。
见多识广。
问题也比较真知灼见。
“可以找专人试一试。材料和制作的规格可以统一一下,从十几平到几十平。”
唐根生回答的一点都不勉强。
有问有答,丝毫不卡顿。
“像这个,我估计得有120W,能供应12-15平方丈……”
这年头大家伙还是比较习惯用老的度量衡。
没有跟国际接轨。
一平方丈大概是11平方米左右。
唐根生画的图纸,本就是对自己黑芝麻胡同西跨院的设计来的。
尺寸摆在那儿。
生产出来只要没有太大偏差,就是那么大的功率。
“这玩意儿造太大的话,烧煤可厉害,大部分家庭都用不起吧?”
也有人考虑到这些。
他们都是把这件事当经营对待。
经营理念随着他们一次次穿街走巷而不断地累积。
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可薄利多销的观念,在潜意识里就早就滋生成长了。
做一门生意,肯定要先考虑它的受众人群。
买的人多不多。
用的起的人够不够。
不像后来国家提倡全民创业开公司那会儿。
大部分人都是脑门一热,压根不考虑受众和自己的产品接不接地气。
真正的生意人,可不会这样。
“二爷爷,咱们既然是公私合营,不如就跟煤炭局也合作合作。”
唐根生有时候也挺佩服这群老生意经的。
他们虽然缺乏总结理论经验出销售书籍的能力。
可朴实无华不代表生意做不好。
人家看到唐根生的东西,就能想到借集中供暖的势头,吃一波红利。
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曲老爷子的想法是。
踩着集中供暖的消息势头。
先卖一波散热器。
自己生产采暖炉,跟首钢下面的小厂子下订单生产散热器。
能卖炉子赚钱,能赚散热器的差价,还能赚一波安装的钱。
毕竟以后肯定会集中供暖。
先用采暖炉,以后集中供暖了,再无缝衔接。
甚至,唐根生觉得二爷爷之所以这么上心。
估计也打算趁着这两年先去攻城略地。
等集中供暖的势头打开。
他们便能操作被公家集体‘诏安’。
从公私合营的小打小闹。
一跃成为吃铁饭碗的光荣工人同志。
算盘打的啪啪响。
唐根生不是见不得别人好。
人家既然一直等着唐根生过来。
肯定不会只是让唐根生帮忙解决问题。
其实没有唐根生解决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也无所谓。
毕竟合作社的铺子门头已经用上了这个采暖炉。
做生意讲究本本分分。
二爷爷一开始就撂了话。
轻巧的点了唐根生师父已经知道这件事。
那唐根生就是曲家自己人。
他的主意。
他的发明设想。
必然有他一杯羹。
唐根生压根不用问。
也不用怀疑。
这年代做生意都懂得这个道理。
不本分的人,早就被踢出黑白铁合作社这个队伍了。
“哦?根生,说来听听,跟煤炭局怎么合作?”
“二爷爷,咱京城推广蜂窝煤也有一阵子了,效果一直不理想。我设计的这款采暖炉,最初的炉膛计划就是烧蜂窝煤。”
“咱们可以跟煤炭局谈一谈,蜂窝煤根据咱炉子的规格,生产小号的,中号的和大号的……”
“按照我的计算,这个炉子如果换成蜂窝煤,一天一夜换两到三次就足够,不用频繁添煤,晚上封好,白天拽开,用咱们炉子采暖的,顺便也就推广绑定了蜂窝煤。”
今天被交过来围着的众人,都是合作社里脑瓜子比较机灵的那一批。
能够参股子,参与到整件事情的运营和操作中来的。
听唐根生这么说,眼睛都立马亮了。
“不用非得讨好处,换几个编制工我看就挺好。”
“嗯,可不是嘛,谁家没俩够年龄的崽啊。”
“要我说,还是学咱这门手艺,回头当个热电厂的安装工,肯定不比煤炭局差。”
唐根生听了一耳朵。
眉角微微跳动。
果不其然。
黑白铁合作社的这群老油条们在就想到了‘被诏安’这条道。
难怪如此的兴致勃勃呢。
房玉霜静静的坐在角落,看着人群里肆意挥散着光芒的唐根生。
男人在谈事情的时候,很吸引人。
尤其是吸引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女人的目光。
超级加分。
房玉霜抿着嘴角。
脸上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但耳垂有些红润。
那个炉子是唐根生研究出来的?
想到唐根生孩发明了火车餐车里用茶炉的管子滋米饭。
还拿过‘发明创造奖’。
这点想法也就很自然的平滑过渡。
不会有任何疑虑了。
唐根生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又发明了能够链接采暖期的大炉子。
这一群人还打算把这个炉子变成一门生意。
自己家里倒是可以装一个。
唐根生会不会不收自己的钱?
那让大养父装一座吧。
最好装在他的办公室里。
他膝盖以前受过伤,腰也不好。
太冷的话,疼的很厉害,还有可能旧伤复发。
有了这个炉子,可以把散热器装在他办公桌的后面。
让后背一直暖和,就省的隔三差五疼的走不动道。
房玉霜对唐根生的创意被别人拿去当营生丝毫不在意。
不是不担心唐根生会不会吃亏。
而是压根就没考虑过利益和利润这个问题。
反倒是想要通过一些方式,让所有人都认识到唐根生的优秀。
用唐根生发明的东西得到真实的感受。
房玉霜反倒更看重这个。
她欣赏唐根生为老百姓出谋划策,发光发热。
她心思很单纯。
像是没有被金钱和财富腐蚀过似的。
思维认知,清洁如新。
中午的点到了。
二爷爷老曲同志年纪也不大,耳聪目明的。
听到了唐根生肚子里咕噜声。
瞧着大家伙也都聊得差不多,就扬声开始赶人。
赶的毫不客气。
有些走的慢了点,还被他挤兑斥骂上两句。
除了曲铁柱和曲佐铜两兄弟,其余人都被二爷给赶走了。
有人从合作社门头前门走。
也有人钻了空子,从后门跑出去。
“二爷爷,铁柱哥,六哥,我表现可还行?中午管饭不?”
“哼,这个点过来,还想空着肚子走不成?”
二爷爷说话也是硬气。
感觉不呛人就不舒坦似的。
“咱中午吃啥呢?”
“先等着,有啥吃你就跟着吃,也不知道离了你师父身边,做饭的手艺有没有长进啊?”
“瞧您说的,咱现在怎么着也是国宴特技大厨了呢,反正没给师父丢脸就是了。”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二爷爷嘿嘿笑了两声:“这辈子还没吃过国宴呢。”
国宴请的都是劳模。
全国劳模,市级劳模,行业典范。
您老滑不溜丢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业老油条。
这辈子估计是没啥希望喽。
唐根生心里腹诽了一声。
表面上肯定没啥说的。
对于中午的饭,也从二爷爷嘴里得到了提示。
果不其然。
被赶走的十来个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一趟。
没有一个人空着手回来的。
最后黑白铁合作社的门脸角落。
多了好多食材物件儿。
五六个鸡蛋,一大块鹿腿,两只野兔子。
还有一只滴答血沫子的小公鸡。
鼻子闻一下就知道是刚杀的。
半袋子面,也有起码一海碗的大米粒。
最后有个盖着保温小毯子的藤编篮子。
唐根生过去掀开,看了两眼。
蘑菇,干木耳,和两根黄瓜。
黄瓜头上还有小黄花呢。
鲜嫩着嘞。
“根生,中午这顿饭就瞧你的手艺了,我去打两瓶酒,咱们喝一顿,庆祝庆祝。”
曲铁柱起身,拍了拍唐根生的肩膀,又跟旁边坐着的房玉霜点了点头示意,才出了铺子。
黑铁行当初的六当家曲佐铜自动给唐根生打下手。
二爷爷这才转过头来。
仔细打量起跟唐根生一起进屋的这个女孩子。
穿制服也就能吓一吓小青年们。
对进炮局儿跟家常便饭的那些人而言。
警察也不是那么值得害怕。
更勿论还是个女娃。
又是跟着唐根生来的。
坐在那儿也不言语也不动弹。
众人谈正事的时候,女眷是不允许插嘴的。
这群黑白铁合作社的大老爷们,虽然看似豪迈融洽。
可回到自己家。
那也都是纯爷们、封建毒瘤的做派。
能扎堆在红桥这边的生意人,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更何况黑白铁行这个行当,更是生意人里的生意人。
狠人里最狠的那一波凑起来的族群。
没正眼儿瞧房玉霜不算瞧不起她。
而是瞧得起她。
因为她是唐根生带来的。
自家人的女人不能觊觎。
这是规矩。
犯了的话。
轻则三刀六洞逐出族群。
重则,人间蒸发。
化身沃土的肥料,为下一波粮食的丰收做贡献。
唐根生去做饭。
六哥曲佐铜打下手。
两人偶尔交谈,声音都不怎么高。
唐根生一直竖着耳朵。
听房玉霜的呼吸。
听二爷爷和房玉霜用长辈审视晚辈对象的口吻和语气跟她交谈。
“你和根生啥时候认识的?”
“去年年底坐火车认识的。”
“你俩处对象呢?”
“嗯,我是唐根生的对象。”
“那你得喊我一声二爷爷。”
“二爷爷好。”
“根生,你还没介绍你这个对象叫啥呢?”
二爷爷转过头,扬声问了唐根生一句。
“二爷爷,我叫房玉霜,在市局上班。”
“好,好。家里知道你们的事儿了吗?”
“我爸妈他们都知道。”
房玉霜的‘他们’,说的可不是爸爸和妈妈两个人。
那是一窝子军警达人。
亲自过问的有七个。
可要真的掐算起来。
房玉霜的直系负责人,能凑个生肖之数。
“你们打算啥时候扯证啊?”
“二爷爷,您这问的也太直接了,快饶了我们俩吧。”
唐根生心头一紧。
房玉霜这娘们想法跟正常人可不太一样。
唐根生生怕房玉霜一不小心就又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毕竟房玉霜对男女感情,对婚姻家庭的概念,并不正常。
唐根生甚至觉得她看似漠视,没什么观念。
实则却是很避讳,很敏感。
三十米外便要远远绕路的那种。
唐根生可不想这位二爷爷刺激到房玉霜。
“等我伤愈就扯证。”
房玉霜丝毫没接唐根生的话茬儿。
自顾自的回答二爷爷的问话。
“啥?”
唐根生下了一哆嗦。
二爷爷也是不遑多让。
小两口玩什么情趣呢?
说法都不一样。
“我上次出任务受了伤,现在还没彻底康复,等病好了,找个暂时没新任务的时间段,就能去扯证。”
好家伙。
这还是唐根生认识房玉霜以来,听她一口气说的最多的一段话。
听上去没什么温馨。
没有甜蜜。
入了唐根生的耳。
反倒是有些惊悚。
他怎么办?
房玉霜竟然是这个态度。
他可要怎么办呢?
唐根生可是有家的男人。
在盛京。
跟艾米诺娃扯了证的。
虽然扯的证有些超前,目前还不算正式生效。
可所差也只是艾米诺娃那边毛熊国的手续备案。
等艾米诺娃拿了资料回来。
去民政科再登记补充完整。
两人的婚姻存续问题,就会成为实打实。
到时候盛京民政科也会打电话通知到京城这边。
派出所户籍科也会对唐根生的婚姻状态进行更正。
而房玉霜还心心念的跟唐根生扯证结婚。
这……
不是惊悚、恐怖又是什么呢?
新婚姻法颁布之后。
唐根生还没去仔细了解过。
不知道有没有重婚罪一说?
如果犯了这个罪。
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唐根生腰有点疼。
后背感觉也突然凉飕飕的。
最不好的预兆,发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