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军帐内,依旧保持着往日简朴,
巨大的地图铺展在中央沙盘上,蓝玉则被堆积如山的文书军报所包围。
如往常一样,蓝玉露出半个额头,
听到脚步声后,微微坐直身体,这才露出两只锐利眼睛。
见到是陆云逸,蓝玉朝他点了点头:
“稍候片刻,待我处理完这份军报。”
陆云逸没有异议,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投向身旁的巨幅地图。
然而,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眉头便紧锁起来。
地图距离上一次看已经有了很大变化,
最明显的是从北平大同绵延出两道细线,
按照他上一次的构思,出居庸关,走开平英昌一线绕过银山,行至哈喇莽来,
但奇怪的是,细线从哈喇莽来到野马川这一路,却在中间戛然而止,被画上了一个大大×。
陆云逸脸色微变,全军覆没了?
这时,蓝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清冷:
“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陆云逸心中一惊,刚刚所看太过专注,不知何时蓝玉已经到达身边。
“还请大将军恕罪,属下看到北疆整幅地图,难免情不自胜。”
“无妨,你是前军斥候,若视线只拘泥于一地,收集到的讯息便无法汇总,这地图你能看。”
“多谢大将军。”陆云逸顿了顿,上前一步,指向那大大的×,问道:
“敢问将军,这标记...是否指的是大同北平派出的斥候队伍?”
蓝玉点了点头:“没错,在第一次探查到野马川有元庭大部活动的迹象后,
北平与大同便派出了千余人出去探查,走的就是上次你说的路。
但...他们失败了,
在行进过程中他们遇到了鞑靼部的精锐,被剿灭在路上,只有百余人跑了回来。”
陆云逸心中一惊,这与他所想的有些不一样,
鞑靼与瓦剌如今还隶属于北元朝廷,
大明朝廷为乱其政,采用大陆均势之策扶持二部,背刺北元,使得草原内斗。
但如今鞑靼部为何对明军出手?
陆云逸眉头愈发紧皱,索性问道:
“敢问大将军,朝廷对于鞑靼是否有意扶持?”
蓝玉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侧头看向陆云逸,其内带着审视,又带着一丝疑惑,看了许久他才缓缓点头:
“此事一直由晋王操持,瓦剌部由秦王操持。”
直到此刻,陆云逸才终于确定,
元庭东迁是迫不得已,也是大明朝廷与草原二部有意为之。
正所谓弱者坐失良机,强者制造时机,
大明此刻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一力做成了将元庭势力向东挤压的局面,
陆云逸瞳孔微缩,又猛然想到,
去年朝廷第六次北伐战纳哈出,
动兵二十万,出三公五侯夺辽东,
如今看来,是由西向东挤压北元朝廷!
陆云逸呼吸一点点放缓,抬起头视线在地图上扫视...
若去除瓦剌占据的西北,鞑靼占据的北方,以及大明占领的辽东,
北元朝廷所在之地..只有东北与北方那一小块狭小地带,也就是捕鱼儿海附近。
这...
陆云逸眼中闪过震惊,心中最大的疑惑解开,
若是没有他前去探查,朝廷如何知道元庭在捕鱼儿海?
又为何早早将大军调往庆州。
现在看...就算是整个前军斥候都不存在也无妨,
只要大军开到,向着捕鱼儿海进军,慢慢找便是。
元庭只能在那里。
一旁的蓝玉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陆云逸脸色来回变幻,眉头微皱:
“你在想什么?”
这时,陆云逸才从被笼罩的莫大阴影中挣脱而出,眼中闪过一丝心悸,连忙拱手:
“回禀大将军,属下确认此事后惊魂未定,
又联想到去年朝廷北征夺辽东之举,一时心中感叹朝廷之谋划深远,
也为属下探查到元庭踪迹后的沾沾自喜而羞愧。”
蓝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的笑意不再掩盖,看向陆云逸的眼中愈发欣赏:
“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蓝玉说了一声便自顾自地返回桌案后坐下,将面前摆放的文书军报推到一侧。
见状陆云逸也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一刻钟后,蓝玉的笑声不加掩盖,甚至传到了军帐之外,
“好好好啊,老子早就说过,要让那些文人来打仗,
他们脑袋灵光,看的事情远,行军打仗最为恰当,
整日钻研那科举,十八小儿活得犹如六十老叟,活的有什么意思?
你也如此,本将提醒过你要跋扈一些,
可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更加谦卑恭逊,
这就是读书人的臭毛病,不愧是刘老儿一脉相传。”
蓝玉的声音不复以往那般冰冷,反而声音极大,充满粗犷与嚣张,
虽是骂人,但陆云逸能听出其中的夸奖,只得愣愣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蓝玉满脸笑意地看向他问道:
“官升三级,来我帐下做佥事如何,
军中都是大老粗,眼界低,能看清朝廷谋划的没有几个,
没想到在这庆州苦寒之地能碰到一个,不错,不错啊。”
陆云逸连忙说道:
“多谢大将军厚爱,此事乃我父所为,属下只不过是复述罢了。”
蓝玉上下打量着他,冷哼一声:
“不愿就不愿,本将也不强求,说说吧,此行有何收获?”
陆云逸长出一口气,连忙上前,将军报文书一并递上,
蓝玉没有犹豫,径直打开查看,陆云逸也开口道:
“回禀大将军,此行共拔出元庭据点十六个,斩五百余,另发现暗探据点七个,斩百余,
我部还在捕鱼儿海附近发现了数股百余人骑兵游弋,最后他们形成合流,
被我部在原有营地,依靠地势天时灭之,斩千余,俘两百余,
从他们口中得知诸多情报,
属下汇总之后发现元庭有北逃的痕迹,于是星夜返程,将此事禀告大将军。”
陆云逸神情凝重,又掏出了几个小册子递了上去:
“大将军,这是拷问的诸多讯息,其中所记载讯息经过至少十人佐证,完全可信。”
蓝玉脸色凝重看完了军报文书,又拿起小册子仔细查看,
不多时他点了点头:“不错,做事很有章法,战阵之道也尚可,只是手腕不足。”
陆云逸面露诧异,蓝玉继续说道:
“新军当立,你为主官,又逢首战,理当行立威建功之举,
建功有了,立威不足,
这廖心远,宁充不听军令,当斩,
不过既然已经归营,那便不多计较了,
对于北元朝廷逃遁一事,你如何看?”
陆云逸想了想,朗声道:
“回禀大将军,属下认为鞑靼部首鼠两端,
将在北境发现我大明斥候一事告知了北元朝廷,甚至从斥候嘴中探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蓝玉轻轻点头:
“鞑靼本就是草原人,他们也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将此事告知元庭情有可原,
你在返程时将那些草原人尸首掩埋,做得很好,
这至少能拖延一些时间,使得北元朝廷多逗留一些日子。”
陆云逸面露诧异,问道:
“敢问大将军,大军何时开拔,属下怕元庭北逃,又或者再次与鞑靼部合流。”
“你的勇气可嘉,敢于直言。
但具体行动的时间,我无法透露,必须等待所有军卒集结完毕。
在域外作战,尤其是如此,宁可无功而返,也不可轻率行动,一切待年后再定。
况且,就算是元庭北逃,也无妨,带家底逃窜,又能逃到哪里去?”
蓝玉冷笑一声,在桌上来回翻找,最后将一纸文书丢了过来,
“看看吧。”
陆云逸连忙接住,打开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怎么又罚饷了?
他调入大军才堪堪一个月,饷银都没有见到一分,反而倒欠九个月?
贷款卖命?
“阎五坚残害军卒,按律当斩,
可你非但不加惩处,反而任其回到军营,
此为玩忽职守,罚奉三月,以儆效尤。”
蓝玉默默说着,补充道:
“治军要严,刑罚当以雷霆手段施为,不可优柔寡断。”
“多谢大将军,属下记住了。”
“嗯,下去吧,此行抚恤会即刻发放,军功赏银要等待朝廷一并封赏。”
“多谢大将军,属下告辞!”
军帐内只剩下蓝玉,透过缝隙的冷风在营帐内穿梭而过,将烛火吹得微微摇晃。
沙哑滞涩的声音响起:“边疆之事乃朝廷机密,如此轻易透露,太子殿下会惩处大将军。”
蓝玉莫不作甚,视线一直停留在军报之上,轻哼一声:
“兵家诡道十二法,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但凡通读兵书之人都知此法,朝廷在北疆的动作瞒得过百姓,瞒不过这些聪明人。
用兵打仗代价太大,不如让其内乱。”
“此举传出去,终究不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云逸知分寸。”
“哦?大将军如此笃定?”
蓝玉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他是聪明人,会选择最有利的法子,蒋瓛,你说他今夜会不会再来此地?”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会。”
“那便结了。”
....
陆云逸长出一口气,步伐沉稳地离开军帐,
在军帐外与石正玉寒暄片刻,返回前军斥候驻地。
刚刚走到校场,他便见到刘黑鹰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云儿哥!!云儿哥!!”
大地似乎在微微颤抖,让陆云逸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死在外面。
只见刘黑鹰咚咚咚地冲到身前,竭力压低声音,但还是振聋发聩:
“找到了,东西找到了!”
“什么?”陆云逸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很快想起了太阳汗大印一事,马上瞪大眼睛:
“在哪?”
“在你家里,我爹把东西送到你家了,他刚刚托人与我说的。”
看到他激动稚嫩模样,陆云逸才意识到,
刘黑鹰不过是个孩子,此刻才是他真正的自己。
陆云逸脸上也露出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安顿好军卒,到晚上我等一同出营,
对了,还有一件,帮我查一查今日在宁夫人胭脂铺内闹事的人是谁的人?”
“不是不管她的事吗?”刘黑鹰直起身,有些诧异。
在他印象里,云儿哥是六亲不认的人,从来不会多管闲事。
陆云逸摇摇头:“宁夫人与母亲交好,这胭脂铺的事儿,迟早传遍庆州城,
母亲也早晚会知道,等她来说,不如我们先查,也好应付。”
刘黑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伯母是个心善的,向来见不得这些遗孀被欺负。”
不能马上见到大印,刘黑鹰眼里有一些失望,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期盼。
两个时辰后,天色渐暗,
阴沉的天空彻底变得漆黑,太阳悄无声息滑落,取而代之的是只有零星月光的月亮。
天气也冷了起来,雪花一点点落下,
戌时三刻,陆云逸和刘黑鹰并肩骑乘战马,穿过夜色,回到了陆府。
早就在门房等候的老张顿时笑着走了过来,接过马缰:
“两位少爷,老爷与夫人已经等候多时,就等你们回来用饭了。”
陆云逸与刘黑鹰径直来到正房,沉默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
这时,一个小脑袋自房门后冒了出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婢女秋荷。
秋荷的小嘴一点点长大,喜悦之情跃然脸上,眼睛像是月亮一般弯了起来: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说着便迈过门槛,快步跑向二人,最后停在陆云逸身前来回打量。
“看什么呢?”陆云逸摸了摸她的脑袋,
秋荷顿时脸色一红:“许久未见,秋荷想少爷了。”
“秋荷妹妹,我呢我呢?”刘黑鹰凑了过来,连忙问道。
“呀~”秋荷故作惊讶:
“是刘少爷啊,多日不见更黑了,还请刘少爷莫怪,秋荷刚刚没看到。”
刘黑鹰脸色一黑,顿时张开嘴巴,露出白牙,怼了怼陆云逸:
“云儿哥,以后我晚上就这样走路了。”
“甚好甚好!”
秋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蹦跳着跑到陆云逸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向正房走去。
这时,柳氏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眼中涌上了一丝关切,但脸色一版:
“秋荷,没大没小的。”
听到这声音,三人同时脖子一缩,
秋荷吐了吐舌头,最后在陆云逸胳膊上狠狠摸了一把才松开,
一侧的刘黑鹰连忙将呲开的嘴闭上,跟在二人身旁,快步进入正房。
作为一家之主的陆当家已经稳若泰山地坐在桌案旁,板着个脸。
“父亲。”
“伯父。”
陆当家轻轻点头:“入座吧。”
饭食很好,陆云逸与刘黑鹰大快朵颐,在从军之前,
他们认为家中的饭菜还不如那馄饨摊,
但自从吃过军粮,以及感受到草原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独感之后,
家中的饭菜便格外香。
陆当家将见二人格外喜欢那炖肉,便只吃小菜,不时喝两口酒。
柳氏则满脸慈祥,不停给二人夹着菜。
“黑鹰啊,这是你父亲送来的肉,是从草原弄来的,你要多吃一些。”
刘黑鹰眉头一抬,看了看陆云逸,顿时知道了这是二人的缴获,乃是牛肉!
无声无息间,二人咀嚼的动作变得更快了。
这年头,即便家中不缺银钱,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吃牛肉,
如今难得遇到,自然要多吃一些。
二人在军中任职,吃饭很快,不到一刻钟便风卷残云一般解决战斗,
一大锅米饭丝毫不剩,菜肴也吃得干干净净。
柳氏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你们在军中辛苦了,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不如以后每日回家来吃?”
一旁的陆当家脸色一板,沉声道: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即便不与军卒同吃同住,也不能太过分。”
“军中吃的那些也太艰苦了些。”柳氏嘟囔了一句,问道:
“逸儿,快过年了,年前不出征了吧。”
陆云逸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鼓着腮帮点点头,
刘黑鹰在一侧连忙说道:
“不出征了,这一来一回要将近一月,若是再出去,就赶不上过年了。”
柳氏凝重的脸庞顿时舒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盈盈笑意:
“那太好了。”
一侧腰杆挺直,面容古板的陆当家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柔和,又倒了一杯酒。
酒足饭饱,柳氏带着恋恋不舍的秋荷离开,引得她撅起了小嘴。
陆当家站起身,走向书房,不一会儿便走了回来,
手里拿着一枚青铜大印,古朴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云逸与刘黑鹰都不由得坐直身体,瞪大眼睛。
陆当家将大印放在桌上,道:
“这便是那大印,这些日子我翻阅了不少古籍,
虽然没有太阳汗大印的具体记载,但这青牛在乃蛮部的确象征着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