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灯火如豆,
满春楼灯火摇曳,映照出陈景义那饱经风霜、布满哀伤的面庞,
他坐于长桌一侧,双手紧紧握住茶杯,
其内原本平静的茶水掀起点点波澜,仿佛在努力抑制内心哀痛。
陆云逸注视着陈景义,平静的眼眶中露出一丝丝同情,
老年丧子,这是任何一个白发人都无法忍受的事。
陈景义能保存神志到今日,实属万幸。
“你说吧,既然是自己人,本官尽力而为。”
陆云逸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庭院旁的丝竹之声渐渐沉寂,女子紧抿双唇,神情郑重,低着头跪坐在那里。
刘黑鹰也是一脸凝重,只有陈景义在努力压制心中即将爆发的哀痛,以及那无法抑制的喜悦。
深吸了一口气,陈景义的眸子一点点凝聚,双手紧握,青筋暴起,但还是努力让话语变得平顺:
“小儿陈鸿杰,乃庆州中千户所军卒,
洪武十八年五月六日辰时随上官外出探查敌情,
大部在五月九日下午未时归营,全军百余人无一伤亡,
只有我儿子....死在了庆州城外五里处,我找到他时,
手筋脚筋被挑断,剖腹割头,面目全非,
是我带着几名好友东拼西凑,才凑出了那么一具半残尸体,
他小时右腿被炉火烫伤,所以有一个伤疤,
我是仵作,能轻易分辨,所以那就是我儿子...”
陆云逸在一侧眉头紧皱,问道:“他的上官如何说?”
陈景义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从三年前的悲痛中抽身而出:
“他们说我儿子在草原深处与敌军交战时战死,尸体被敌军带走了....
我将他的尸体拖到军营,军中仵作以及上官说...
这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死了至少十余日,不是我儿子。”
陈景义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泛红,牙关紧锁,腮帮子高高隆起:
“可我自己的儿子,我又如何不认得?我可是在北平都有名的仵作啊!!”
“北平?”陆云逸面露疑惑。
“我夫妻二人先前是在北平过活,
自从鸿杰从军,来到这边疆之地,我们一家三口便来到这庆州过活,
没办法,孩他娘是喜欢孩子的,孩子在外,她不放心。
但....鸿杰死后,孩他娘几日就哭瞎了眼,
我去衙门报官,去军营大闹,但诸位大人敷衍了事,
就这样,孩他娘疯了,
后来...水桶掉入井中,她以为是鸿杰掉了进去,便也跟着跳了进去。”
陈景义的声音如同幽魂厉鬼,在这雅阁内微微荡漾,掀起了一丝丝阴森。
几名女子没了刚刚的风尘气,呆愣在那里,眼神红彤彤的...嘴唇紧密,不敢说话。
“还有什么线索吗?”陆云逸问道。
陈景义连忙从胸口中翻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大人,这是我这几年的追查,自洪武十三年此地重回我大明掌控后,
短短八年时间,就有至少百余名军卒死的不明不白,
有的死无全尸,有的自刎,有的被抛尸荒野,有的干脆去一趟草原,再也没有回来,军报中更是不曾提及。”
陆云逸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如此看来,陈鸿杰身上所发生之事并不是个例。
“他当时的上官叫什么名字?”
陈景义不假思索,立刻说道:“牛三义。”
“牛三义?你说牛三义?”
不等陆云逸说话,一旁的刘黑鹰便发出一声惊呼,脸上带着一丝震惊。
而后在身上连忙翻找,最后在袖中掏出一张纸条,迅速将其打开,递给一旁的陆云逸。
“云儿哥,归营时在宁夫人胭脂铺内闹事的领头之人,就是这个牛三义!”
陆云逸心里咯噔一下,似是被什么击中,脑海中浮现出一彪形大汉身影,脸上带着忐忑与谄媚。
“是他?”
“他是谁的人?”陆云逸看向刘黑鹰,
刘黑鹰瞪了瞪眼睛,所看向在场,众人所幸也无所顾忌:
“庆州中千户所是指挥使丁先智的嫡系,
他一直垂涎宁夫人美色,自从大军来后,他安稳了许多,
但不知为何,昨日又开始去寻找宁夫人。
巧合的是,宁夫人的夫婿也是在三年前死于关外,叫盛学玉。”
众人大惊失色,陆云逸眼眸微阖,想着其中的内在联系。
陈景义立刻说道:
“盛学玉死于洪武十八年八月十七日,同样是外出探查....他的尸体我曾去找过,但没找到。”
这么一说,在场之人顿时觉得屋内有一股寒气吹过,让他们有些毛骨悚然。
李妈妈几乎都要躲到刘黑鹰怀里,如同蒲叶的睫毛微微颤动。
陆云逸拿过小册子在上面来回翻看,发现上面只有人名与死亡地点时间以及仵做的验尸结果。
他抬头看向陈景义问道:
“他们二人有做过什么共同的事吗?又或者有什么共同的喜好?
比如....共同执行过一项军务,又或者替某些人办了什么事,有无运送过粮草军械等等。”
陈景义想了想,轻轻点头:
“有,中千户所的军卒负责的是北平与庆州的粮草运输,
他们曾共同往来北平与庆州运送粮草,
在洪武十八年,他们曾有过两次运送粮草经历,但都不在同一车队。
而且几乎所有中千户所的军卒都参与过此事,我曾经排查过,但....什么也没查出来。”
“会不会有人在其中夹带私货,而后被发现,所以有人才要杀人灭口?”
陆云逸又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
在历朝历代的边疆之地,此等状况都无法避免。
尤其是如今朝廷盐铁茶糖等一些物资都是官营,
虽然有开中法,茶马互市,等一些用粮食换取物资的正当渠道,
但终究还是赚得太少了,
所以边疆之地的军卒通常会与商行勾连,
悄然运送一些紧俏物资,数量不大,朝廷也不会过份追究。
在后千户所时,陆云逸所接替的百户之职,
就是阎三找了此等由头,将原本百户撤职查办,他才得以上位。
陈景义缓缓摇头:“已经查不到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军卒,接触不到那些粮草的往来账目,
但我从商行的掌柜以及军卒口中得知,
庆州自从前年开始打仗,朝廷便管得严了,这些营生也就停了,
只是....营生虽然停了,但人依旧在死....”
陆云逸点了点头,由此可以推断,军卒的死伤与这些营生没有什么太大关联。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原委,便挥了挥手中册子问道:
“东西我先拿走,此事我会命人探查,
只是如今大军出征在即,庆州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在忙活北征之事,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快。”
这一点陈景义知道,即便如此,他也面露感激连连点头,
他求过不知多少大人,没有哪怕一人能够答应下来,
如今小陆大人答应为他探查此事,让陈景义觉得,这些年来等得不亏...
“多谢陆大人....”陈景义躬身一拜,然后拿起杯中酒碗,将其一饮而尽。
陆云逸也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将他按了下来:
“人需往前看,此言虽显轻巧,却是我由衷之慰,
以你的本事,可以在军中混个好差事,如此查案也更加轻松。
比你如此劳心劳神,费尽心力地探查要好得多,
所以自明日起,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做你的活计,
一些事情等地位提高之后,自然而然便会知晓。”
陆云逸端起酒碗,一边说一边与几人碰了碰,而后将其一饮而尽。
陈景义连忙端起酒碗,面露凝重:
“多谢陆大人,以后有何事陆大人还请尽管吩咐,陈某定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哎~”陆云逸摆了摆手:
“我的部下不需要如此,只要将分内的事做好即可。”
时间悠悠流逝,眨眼间一个时辰过去,
陈景义之事让众人变得心绪沉重,待到众人有些醉意后,便自然而然地散场。
“那我先告辞了。”
陈景义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李妈妈暗中递了个眼色,身边的女子见状,立刻含笑起身,紧随其后。
这一幕让刘黑鹰极为满意,在李妈妈那纤细腰肢上狠狠摸了一把,然后发出大笑:
“跟随云儿哥,酒色财气,功名利禄,一样都不会少。”
对此豪言壮语,惹得李妈妈连连娇笑,声音婉转开口道:
“将军,刚才那陈大人所说之事....奴家好像也有所耳闻。”
“哦?”
刘黑鹰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陆云逸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在他身上打量片刻,便轻轻点头。
青楼妓馆茶舍一直是收集情报的好地方,这刘黑鹰心果然很够黑。
“说来听听。”刘黑鹰道。
李妈妈秀眉微皱,大儿娇媚的眼中闪过思索,加之她脸上出现的薄红,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城中军卒常来此地寻乐,每每醉意朦胧,口无遮拦。
中千户所的一些军官在完成粮草运送后也会来这里,
但有些奇怪...他们从来不说军务的事,尤其是粮草运送,即便是酩酊大醉也不曾说。”
“这是军务,怎么能到处乱说?”刘黑鹰皱起眉头。
陆云逸说道:“不对,运送粮草的军务城内人人皆知,除了具体数目不能说,还有什么不能说?”
“对...奴家也是这般想的,
那些人喝醉了什么都说,去草原探查发现的敌情都会到处胡言乱语,
惹到我这里总是来军机官盘查,但....粮草一事,从未见他们说过。”
听到李妈妈的话,陆云逸侧头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问道:“你听过吗?”
白衣女子脸色一僵,有些难为情地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这才解释道:“白姬他们这些姑娘都是奴家的心肝宝贝儿,哪里舍得去招待那些糙汉。”
陆云逸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这满春楼果然有一套,还分档次价位。
陆云逸苦思冥想,看向李妈妈问道:
“庆州中千户所的军卒军官们...出手阔绰吗?比之其他几个千户所如何?”
“那自然是阔绰极了,寻常千户所的军官一年也就来过几次,军卒更是不用说了,
上官若是不掏银子,他们哪来的胆子来这儿?”
说着李妈妈脸上露出一丝埋怨:
“他们每次来都喝得酩酊大醉,将姑娘们折腾得不轻,姑娘们都不喜欢他们。
但中千户所不一样,他们是丁大人的心腹,手头宽裕,
那些百户们...个把月总要来一次,比其他千户所的军卒要阔气得多,
但自去年开始打仗,这些人便很少来了。”
听到这话,刘黑鹰将眼睛微微眯,面露思索.....
陆云逸眼中则闪过一丝精芒,大案无外乎三样,钱色权,
听李妈妈和陈景义的叙述,陆云逸心中已经做下定论,
定然与钱财有关,甚至还牵扯到粮草运送。
这是边疆军卒来钱最快的法子。
想明白这些,陆云逸看向李妈妈与身旁的白姬,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啊?大人...”李妈妈发出一声娇呵,
但不等陆云逸说话,刘黑鹰的脸色便黑了下来,冷声道:
“出去!没规矩的东西。”
李妈妈脸色一僵,眼中水波流转,浮现出一丝委屈。
白姬亦是如此,她紧抿嘴唇,视线在那低头沉思的年轻人身上停留,眼中有些懊悔...
待到房门关闭,陆云逸而是直接问道:
“郭铨在军中表现如何?”
刘黑鹰眼中怒意与酒意迅速消散,转而变得沉着冷静:
“尚可,有武福六看着,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先前厮杀时还有一级斩获,以往那股柔弱劲儿也没了许多。”
“很好,你觉得他是不是眼线?”
刘黑鹰一脸凝重,深吸了一口气:
“云儿哥,是勋贵子弟,不太可能是眼线,
但旁人想要从他嘴里获得讯息,只需要正当发问即可,
郭铨不是暗探,但做的却是暗探的事,毕竟这天下是他们的,他们关心也是理所应当。”
“慎言,你醉了,这天下是陛下的。”
“对,陛下的。”
刘黑鹰抬起手摸了摸嘴巴,轻轻打了一巴掌,有些事可以知道,但不能说。
陆云逸缓缓抬头,眼窝深邃:
“查案是府衙的事,我们军中之人不便插手,更不能直接告诉两位侯爷,
那就将此事交给郭铨去办,让他暗中探查,
最好让关注他的人也察觉到此事,之后...我们等着便是。”
刘黑鹰想了想,点点头:
“这是个好办法,可以什么理由呢?
我们是后千户所出身,中千户所与我们无亲无故,贸然插手,会引人注意。”
“这倒是个麻烦事儿...”陆云逸面露愁容,这些弯弯绕绕远不如在战场上厮杀来得痛快。
突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便说道:
“入城时,我在宁夫人的铺子前停留过,牛三义闹事儿也被不少百姓所熟知。”
“这倒是极为合乎情理,可....仅仅是左邻右舍,还不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吧。”
陆云逸瞥了一眼刘黑鹰:“那你想什么理由?”
刘黑鹰脸上顿时面露振奋:
“当然是男欢女爱呀,云儿哥你是青年才俊,宁夫人是俊俏寡妇,年轻人爱上喜欢成熟妇人,
要是这样宣扬出去,用不了一日,整个庆州百姓都会知道,事情会好办许多啊。
到时候说不定不用我们查,刘知州为了他女儿,都把这事儿掀得底朝天。”
陆云逸盯着他看了许久,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刘将军呀,我可不是你呀,快去找你的李妈妈吧,我走了,事情就按我说的办。”
而后他径直站起身,整理一番衣袖,自顾自地朝着屋外走去。
刘黑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道:
“我可不喜欢成熟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