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拜见定远侯爷。”陆云逸继而躬身行礼,面露恭敬。
王弼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将视线再次投向沙盘。
长兴侯耿炳文空洞沙哑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还伴随着两声干笑:
“这大半夜的,匆匆赶来有何事?”
见陆云逸视线在王弼身上停留,长兴侯坦然一笑:
“直说无妨。”
陆云逸点了点头,沉淀思绪,定气凝神,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快步走到近前,递了过去:
“长兴侯爷,属下在前日突然得知庆州中卫近些年来有军卒失踪之案件,
其中牵扯属下部下军卒,所以贸然查案,还请长兴侯恕罪。”
见他没有说话,陆云逸再次开口:
“经过多方探查,加之府衙帮忙,属下已经初步探明真相,还请长兴侯爷过目。”
长兴侯耿炳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将茶杯缓缓放下,接过册子,
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陆云逸,轻笑一声再打开查看。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其上面记录了军卒在这些年来的死伤,以及初步探明的死因,
最后还记录了他们因何而死。
长兴侯耿炳文脸色凝重,眼中闪过怒容,冷哼一声将册子向桌子上用力一拍:
“吃里扒外,该杀!”
舒缓了片刻,他问道:“凶手呢?造成这些军卒死伤的凶手呢?为何没有写明?总不能是丁先智一人所为。”
陆云逸顿了顿,叹息一声,沉声开口:
“回禀长兴侯爷,凶手并非一人,有的人已经伏诛,有的人还在军中,属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些死伤的军卒是发现了运粮车队中的猫腻,想去告发,从而被杀害?”长兴侯耿炳文目光深邃。
“回禀侯爷,庆州中卫的粮草运送乃是由中千户所负责,
那些军卒在得知此事后,不敢向军中告发,
所以将此事告知了庆州府衙,但...”
陆云逸脸上出现一抹复杂,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呼吸,继而开口:
“但前任知州沙守福与军中之人狼狈为奸,
转而将告发之人的讯息透露给庆州中千户所,让其解决告发之人,
而这沙守福在去年大军北征中,因为督粮不力,已经被全家抄斩,具体证据也无从查起。”
长兴侯耿炳文气息浩瀚,就那么默默坐在那里,苍老的脸庞让整个军帐都气氛凝重,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陆云逸嘴唇紧抿,沉声开口:
“庆州指挥使丁先智已被抓获,对其罪证供认不讳,至于其他凶手...还请长兴侯爷恕罪,下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何?”
“凶手太多了。”
“是谁?”
“庆州中千户所。”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长兴侯耿炳文眼神一凝,站在一侧的定远侯王弼轻轻直起腰,将视线投了过来。
刘黑鹰与郭铨脸色大变,连忙低下脑袋,噤若寒蝉,
二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眼中全是惊骇。
他们不是傻子,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死的都是忠义之士,活下来的都是和光同尘之辈。
都参与了陈粮换旧粮的买卖,
所以...这么些年来庆州中卫才铁板一块,没有人能揭开真相。
试图揭开真相的忠义之士早已被黑暗包裹,被那一双双充满肮脏杀意的眼睛盯上。
军帐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将几人的身影在军帐边缘映衬出来,一片黑暗。
过了许久,长兴侯耿炳文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你还查出些什么?”
陆云逸身体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这与他预料的不一样,此时真凶已经被流放,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只需要顺手处理掉便可。
但如今长兴侯似乎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陆云逸念头飞转,额头出现一丝冷汗,
虽然知道此事在大人物眼中心知肚明,但由他这个小人物说出口,还是让他倍感紧张。
“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算个什么劲啊。”
一旁的王弼骂了一声,也来到陆云逸身前坐下,黝黑的脸庞中透露着凝重。
陆云逸微微躬身,朝着两位侯爷轻轻一拜,沉声道:
“还请两位侯爷屏退左右。”
长兴侯面色如常,轻轻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听到这个命令,刘黑鹰与郭铨二人没有听不到案件的疑惑,
反而长出了一口气,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身不由己。
只是刘黑鹰在离开时,隐晦地撇向四周,眼中多了一抹担忧。
待到军帐内只剩下三人,陆云逸这才觉得身上的巨石轻松许多,他朗声开口:
“回禀两位侯爷,属下探查得知,
丁先智从洪武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年间利用指挥使的职务之便,
在运粮车队中做了一些手脚,用陈粮换新粮,以此赚取银钱,
根据城内军卒以及满春楼的当家所说,庆州中卫的军卒平日里出手极为阔绰,
以其军饷赏银,还不够支撑如此花费,
所以属下推断,庆州中卫所有军卒都参与其中,一旦有人不合群,就会遭到众人联手斩杀。”
“还有呢?”长兴侯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让这军帐内多了一分寒冷。
陆云逸面容凛然,到了这一步还不肯罢休?
陆云逸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这一次必须做人手中之刀了。
“属下心中还有一猜测,但这是一家之言,并无实证,还请两位侯爷谨慎视之。”
“说来听听。”长兴侯冷冷地开口。
“属下怀疑,丁先智勾结纳哈出,贩卖军粮。”陆云逸索性也不再掩饰,铿锵有力开口。
长兴侯耿炳文神情晦暗,定远侯王弼倒是一脸轻松,打量着陆云逸轻轻点头,
“说说看,如何推测的。”
“回禀两位侯爷,新粮与陈粮其中获利至多五成,
但若要将粮草卖入草原,获利十倍有余,
而在去年纳哈出兵败之后,庆州中卫中千户所便再没有军卒死伤,所以属下推断...
丁先智卖粮之人是纳哈出或者其麾下草原贵族。”
长兴侯与定远侯悄然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长兴侯道:“此事本侯知晓了,你下去吧,此事记你一功。”
直到此刻,陆云逸才长出了一口气,拱手道:
“多谢长兴侯爷,属下告退。”
陆云逸慢慢转身离去,定远侯王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
“如军户册上写的一般无二啊,机心太重。”
一旁的长兴侯耿秉文也没有了先前的凝重,转而干笑两声,
倒了一杯茶递给王弼,自己也慢悠悠喝了起来。
“聪明人做事会考虑其中利弊,行事会瞻前顾后。
这些银两对一个庆州出身的军卒来说,还是太多了一些,害怕也算情有可原。
不过此人也有几分胆量,我原本以为他只会探查军卒死伤一事,
对于军粮一事丝毫不提,现在看倒是我小觑了他。”
一侧的王弼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
“旧事重提,有何意思?人已经被惩处了,还揪着不放作甚?
无外乎是一个三品指挥使,随意找个理由拿下便是,何至于大费周章。”
长兴侯耿炳文脸上出现一丝莫名,缓缓摇了摇头:
“京中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对于此事的处理并不满意,陛下亦是如此,
常茂可能会被夺爵,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般...
出去躲个几年再回来,所以还是将事情办得干净一些吧,这条线上的人都要清理掉。”
定远侯王弼脸上出现一丝动容,随即涌现出不可思议:
“已经严峻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长兴侯耿炳文叹息一声:
“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后薨逝,陛下的心思便越来越难以捉摸,
对于我们这些老兄弟,也苛责了许多,常茂夺爵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不至于此吧,陛下还是念及旧情的。”定远侯王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就是陛下太念及旧情了,才让常茂行如此胆大妄为之举,
家中钱财茫茫多,还做如此勾当,
做了也就罢了,还如此粗糙,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其中端倪,我看他就是仗着陛下念及旧情!”
长兴侯耿炳文轻轻摇了摇头,面露感慨:
“这人呐,就怕比对,
去年九月都督府得到消息,麓川的思伦发有异动,
可能会在今年动兵,行叛逆之举,
沐英察觉后即刻备战,在年前上了一道折子,
准备在年初就进兵麓川,算算时间...此刻应当已经动身了,
若是他此战大获全胜,那常茂被夺爵,就板上钉钉,
同为二世,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长兴侯耿炳文忽然有些提不起性质,苍老的脸庞上尽是遗憾,
他早年跟随常遇春南征北战,感情深厚,常茂是其子侄,
若有可能,他也不愿意看到故人之子被夺爵。
一旁的定远侯王弼轻轻摇头:
“沐将军只是年轻,哪里是二世,他的本领比我们丝毫不差,
洪武十一年,那时我与大将军共同追随沐将军讨伐朵甘诸酋和西番十八族,
那时沐将军堪堪年过三十,其战阵之道,深得已故宁河王与陛下之精髓,看得我感叹不已。
至于常茂,身怀开平王家学,本事倒是没学几分,嚣张跋扈的劲倒是丝毫不差,
听说在京中还有人叫他茂太爷?不知天高地厚。”
顿了顿,王弼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倒是可惜了开平王一身本领,不过好在有大将军能将开平王的战阵之道发扬光大。
我来时见到这左右营寨,竟产生了刹那恍惚,还以为重新回到了开平王帐下...”
大概是说到了陈年旧事,军帐内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长兴侯笑着点了点头:
“世人都传常徐乃我大明双璧,如今两位早早逝去,
却又出现了沐蓝二壁,有这二人一南一北,
就算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大明也南北无忧啊。”
王弼也面露感慨,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这些老家伙死得死伤的伤,也到时候退出了,
待到此战平定北元,军中一些事都要交给他们了,我看陛下的意思亦是如此。
只是不知....大将军对于常茂一事,有何想法,毕竟大将军是他舅舅。”
长兴侯耿炳文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
耿炳文无奈一笑,又重重点了点头:
“就是不知,这段日子他忙碌的都是北征之事,
对于京中的往来公文即便是彻夜不眠也要尽速处理,
但对于那些信件...则置之不理,上次我去看时,已经积攒了不下百封。
那陆云逸在庆州查案一事,他定然知道,
但他...不阻拦、不赞同、不反对,看不清其心中所想。”
不知为何,定远侯王弼忽然生出了一次庆幸,感慨道:
“幸亏大将军不插手此事,要不然以大将军的性子,定然将此事闹得十分难堪。”
耿秉文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大声一笑:
“哈哈哈,常茂一事就不再纠缠了,有太子殿下在,这爵位跑不了,至多便宜那常升了。”
“如此甚好,这肉再怎么烂也要烂在一锅里,不能便宜了旁人。”
.....
离开中央军帐的陆云逸,一脸凝重地返回前军斥候营地,
进入军帐后,他不作言语,而是就那么默默坐在那里,
引得刘黑鹰与郭铨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刘黑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云儿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陆云逸脸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上称了一千斤也打不住,
勾结外敌贩卖粮草这事儿竟然拿上了台面,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只是如今牵扯颇多,我还没想明白,两位侯爷对中千户所那些人会如何处置?”
刘黑鹰不禁打了个哆嗦,千余人的大案,对于庆州来说,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但郭铨却对此不以为意,他在京城见过的阵仗要比这大许多,只是耸了耸肩:
“大人,我想您是多虑了,不过千余人而已,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大不了尽数杀了便是。”
“说得轻巧,如今是在打仗,杀人先不说士气如何,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
刘黑鹰勃然大怒,伸出胳膊怼了怼郭铨。
郭铨这才默不作声,毕竟刘黑鹰现在升官了,是他上官的上官...
陆云逸眉头紧皱,面露深思,
不多时他抬起头看向郭铨吩咐道:
“你现在就去大狱,若是丁先智已经死了,那就将此事如实禀报给长兴侯爷,
若是丁先智没死...那就等明日再去查看,
他什么时候死,你什么时候去禀告侯爷。”
郭铨愣了愣神,眼睛轻轻眨动,不一会儿就想明白了,连忙发出惊呼:
“有人要杀他?”
陆云逸缓缓摇头:“是自尽,到了如今这一地步,再查下去牵扯的人就太多了,
长兴侯也有到此为止的意思,所以他必须死,快去。”
郭铨为之一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大人,我现在就去。”
待到郭铨走后,刘黑鹰凑近了一些: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那几百万两银子去向何方...我们还没查呢。”
陆云逸坐在桌案旁,轻轻抬起脑袋一侧的烛火,将他的脸色映衬得忽明忽暗:
“此事到此为止,至于那银子去向,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死一个指挥使,也能对陈景义有些交代了。”
看着陆云逸讳莫如深的模样,刘黑鹰也有些胆寒,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可...云儿哥,死了那么多人,就这么算了?真凶...不惩处了?还有...他到底是谁?”
陆云逸轻轻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凶已经伏法,待到事情彻底过去,他就会死,你....真想知道?”
不知为何,刘黑鹰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脑门,
像是有冰冷的蛇在其脊背来回蜿蜒,他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想知道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陆云逸点点头:“明日休沐结束军卒重新开始操练,
吩咐文书以及军纪官,让他们不要盯得那么死,
快过年了,军卒们开开小差也理所应当,不要过分苛责,行军打仗要张弛有度。
对了,临到过年军中会发一笔银子,
到时用这银子采买一些吃穿用度给军卒们发放,
告诉你爹,要买一些容易存放的事物,
军卒们自己可能舍不得吃,会将其留起来,待到战事结束后再带回家。”
“要我爹去采买?”刘黑鹰愣了愣,这可是个肥差啊。
陆云逸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前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现在升官了,这点事儿还不用禀告上官。”
就在这时,淡淡的脚步声在军帐外响起:
“陆大人在吗?”
陆云逸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眉头一皱走了出去,见到两名军卒站在军帐前。
“何事?”
“大将军让陆大人去中央军帐议事。”
“我这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