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行于营帐间,不久便抵达前军的中心大帐,那里是定远侯王弼的所在。
很快他在亲卫的带领下,进入军帐。
军帐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依旧是巨大地图搭配着沙盘,只是与中军大帐不同的是,
此刻前军营帐的沙盘周围,立着四道身影,为首一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定远侯王弼。
陆云逸走进来时,军帐内四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王弼微微一笑,其余三人面露怪异。
“诸位,这位便是前军斥候的统领,陆云逸。”
王弼笑着拉过陆云逸,一边介绍他,一边给陆云逸介绍军帐内其余三人,
他指着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人,笑着说道:
“这是前军指挥使吕宝川,此番随我先行来到庆州。”
“见过吕将军。”
陆云逸自然是恭恭敬敬,虽然都是指挥使,
但人家手里的有兵上万,他只有两千...
吕宝川轻轻点了点头,眼中多了几分诧异,太年轻了,年轻得与他儿子一般。
“这两人是前军指挥佥事马昌胜,守备万上义。”
另外二人长相平平,身形粗壮黝黑,倒是有几分相似。
二人虽面露异色,仍旧恭敬行礼:
“拜见陆大人。”
二人都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向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娃娃行礼,心里难免有些怪异。
不过好在陆云逸十分识趣,连连摆手:
“二位将军不必多礼,同为军伍中人,无需如此客套。”
一旁的定远侯见到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面露祥和,倒是与他粗狂外表截然相反。
他手拿木杆,指向眼前的沙盘,轻轻说道:
“陆云逸,此番叫你前来,是有兵事与你商量。”
陆云逸眉头一挑,循声望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那里是庆州西北部的雷山坡,此刻那里已经放上了一块属于敌军的标识,
思索片刻,他沉声开口:
“敢问定远侯爷,是雷山坡现敌?”
定远侯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今早从北平送来消息,上次外出探查斥候所遭遇的鞑靼部精锐没有回程,
而是一路东进,已经到了雷山坡附近,
再跑几日,就会到达庆州正北方。”
“鞑靼?”陆云逸眉头愈发紧皱,鞑靼部与这庆州远隔千里,这一部兵马来这里做甚?
定远侯王弼叹了口气:
“这鞑靼部东进的目的我们暂时没有搞清楚,
但不排除他是想从庆州北地,进兵捕鱼儿海,行通风报信之举。”
这时,指挥使吕宝川脸色凝重,看向陆云逸,沉声开口:
“叫你前来,是想问一问你的看法,是该拦截还是该坐视不理?”
此话一出,在场四人都将视线投向了陆云逸,引得他心中一阵莫名。
在他看来,不过千余人,这事根本不用问他,或许是个考教。
陆云逸也不作隐瞒,眼中闪过一丝锋锐,索性开口直言:
“鞑靼部隶属北元,为我大明之敌,
若让其招摇过市,岂不是驳了我大明的脸面,
依我所见,将其斩杀在庆州地界便是,
将人抓住,再问其所来目的,总比我等在这胡乱瞎猜的好。”
定远侯王弼黝黑的脸庞上多了一丝笑容,大喝一声:
“好,不愧是少年英杰,本侯在凤阳调兵之时就看到往来军报中时常出现你的名字,
待到本侯来到此地,你已经是指挥佥事,
如今又立功得了指挥使的差事,升官迅速,一身锋锐之气倒是没有拉下,很好!”
一旁三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皆是点了点头,
不论这陆云逸本事如何,至少其敢战,胆气无缺。
“既然如此,那就将其解决在庆州之地,
这些草原人不知天高地厚,横行无忌,便让他们尝尝我大明兵锋。
陆云逸,吕宝川!”
“末将在!”二人神情一凝,齐声一喝。
定远侯王弼神情凝重,朗声道:
“敌军大约两千余,此战前军派兵三千,以吕宝川统领的先锋军为主,
陆云逸,你也要带着前军斥候跟随,行辅佐之事,
本将听说你战阵天赋无双,在草原上从不迷路,两次击敌都是在风雪天气,
此战之关键就是如何找到那鞑靼部精锐,这可要靠你了。”
陆云逸身姿挺拔,语气坚定:
“末将必不辱使命,寻得鞑靼精锐,令其长眠于此。”
定远侯王弼轻轻一笑:
“此战前军斥候为辅,真正厮杀还要看那两千先锋军,他们手生已久,提前见见血磨磨刀。”
“敢问定远侯爷,我等何时出发?”
王弼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听闻你擅长利用天时,何时出兵...有说法?”
陆云逸脸色一僵,随即露出讪笑,轻轻挠了挠头:
“属下想着快要过年了,早些出发也早些回来,
不敢欺瞒定远侯爷,属下刚刚在军中发放了过年所用的吃食以及用度,等下还不知如何面对军卒..”
王弼一愣,随即便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子倒是急迫,
但敌人是鞑靼部精锐,骑兵战阵娴熟无比,
而且雷山坡之地方圆数百里,想要找到他们,难如登天啊,恐怕你们年前是回不来了。”
说话间,王弼瞥了陆云逸一眼,发现他盯着沙盘面露思索,顿时一笑:
“陆云逸你有何高见啊,你是庆州人士,对这地熟,有快速找到他们的法子?”
陆云逸抬起脑袋,想了想说道:
“敢问定远侯爷,是何时发现鞑靼部精锐出现在西北之地?又是何时发现其现身雷山坡?”
这时,站在一侧的指挥佥事马昌胜从沙盘一侧拿起了一封文书,递了过去,笑着说道:
“陆大人请看,这是送来的军报文书。”
陆云逸同样笑着接过,将其打开细细查看,眼眶中尽是思索。
不多时,他抬起头,看向在场诸位,朗声道:
“的确有个简单的法子能找到这鞑靼部精锐。”
“说来听听。”定远侯眼中出现一丝诧异。
陆云逸抿了抿嘴,道:
“回禀侯爷,敌虽然在雷山坡现行,
但不论是他想要北上捕鱼儿海,又或者横穿庆州去辽东,又或者在庆州停留,
他们都需要经过飞泉谷,那里位于群山之间,地势狭窄,
可供通行的道路不多,
只要我等提前堵在那里,就能将其兵不血刃地击溃。”
“此地刚刚我等亦曾说过,从雷山坡到飞泉谷共有十余处可供通行之地,
若是在此堵截,兵力过于分散,到时怕传信不及。”另一名指挥佥事万上义沉声说道,脸色凝重。
同时拿起一根竹竿,在沙盘上轻轻点着。
定远侯王弼点了点头,看向陆云逸的眼中带着问询:
“不错,虽然按照时间来看,我们很有可能将其堵在飞泉谷,
但...想要确认敌踪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若这陆云逸就这点本事,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不过,陆云逸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之人眉头一皱。
陆云逸从一侧拿起一根竹签,指向雷山坡西侧,朗声道:
“侯爷请看,雷山坡北部是星华湾,这里地势平坦,
多沙地沼泽,水源溪地也没有多少,缺少辨识方向的参照,在此地行军容易迷路,
但也不是不能走,相比于雷山坡,从这里通行要节省至少三日时间,
而鞑靼部没有选择在这里行走,
由此可以初步断定那鞑靼部的领兵之人,是求稳之辈,
又或者...他们所为之事不那么急迫,没有动力让他们急于赶路。”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
指挥佥事万上义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言在理,但...这与飞泉谷有什么关系?”
陆云逸没有及时回答,而是先看了看军帐外的天空,这才将竹竿指向飞泉谷,继续说道:
“几位大人请看,飞泉谷的通行道路,准确来说是十二条,
其中七条处于北坡群山之间,
那里崖壁陡峭,每逢冬日必然积雪,看如今的天气,风雪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停止,
走这七条道路有很大危险,若是两千余骑兵跑过,必然发生雪崩,
若是碰到大风天气,还会形成穿堂风,
到那时莫说是两千骑兵,就是两万骑兵都寸步难行。
若我是鞑靼部的领兵之人,
在探明道路后,必然不会走这里,而会选择靠南的五条道路,
这里虽然也有积雪,但有北坡遮挡,要安全得多。”
这次不仅是万上义的眉头紧皱,定远侯等一众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虽然是空口无凭,但...却有几分道理。
“那不还剩下五条通道吗?三千人想堵住五条通道,还是有一些风险。”
马昌胜若有所思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些不服气。
定远侯也看了过来,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些笑容,
他是一军主将,能做出的选择太多了,
既然三千人太少,那派五千人守住五个通道又何妨?
不过这时陆云逸神秘一笑,缓缓摇头:
“不是五条通道,是三条,甚至只有一条。”
“快说,墨迹个什么劲啊。”定远侯见他迟迟不开口,索性催促。
陆云逸连忙说道:
“在面对多个选择时,人们倾向于选择中间选项,
所以虽然是五条通道,但最靠近庆州的这一条会被首先排除,
这里距离大明太近,不安全。
同理,最靠近北坡的这一条通道也可以排除,领兵之人行事小心谨慎,定然是离危险越远越好,
所以..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甚至...再想下去,就只剩下中间那一条路,
但不论如何,至多三条路,就算是兵分三路,与之交战后再通报援军,也来得及。”
在场几人眉头紧皱,不禁陷入了沉思,盯着那沙盘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将自己带入鞑靼部的将领,发现自己可能也会如此选择!
不由得,几人眼中都涌现出一丝丝震惊,
对于这陆云逸,战阵之上如何勇猛厮杀都无妨,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万里挑一的战阵奇才,要不也无法走到这一地位。
但....在这军帐内谋略,要更让他们震惊,
此刻陆云逸在他们心中不像是悍勇厮杀的前军斥候将领,也不适合身穿甲胄,
反倒适合一袭白衣飘飘欲仙,做谋士。
“你小子,有点意思...为什么会选择中间道路?”定远侯嘴角已经压制不住笑意,
以如今陆云逸表现出来的能耐来看,就算不是一个好将领,也是一个好谋士,
对于他们这些将军来说,谋士提出来的方法不管可不可行,
只要能开拓思路,发散思绪,那就是好谋士,会给战场增添无数种获胜可能。
陆云逸想了想说道:
“人们通常将自己的选择与其他选择进行比较,以确定最好的选择。
极端的选择可能让人感到无法承受或不符合期望,而中间的选择更容易接受。
所以中间选择往往被视为最安全的选择,
因为它们不会过于偏向任何一方,从而降低了不确定性和风险感。
就好比...”
陆云逸挠了挠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缓缓说道:
“末将属下有一千总名为刘黑鹰,厮杀悍勇,如今已斩级三十九,
他家中经营商行,贩卖北平瓜果。
他曾与属下说,为了快速卖出一些不易存放的瓜果,通常会将瓜果定价中高低三种,
只要将想卖的瓜果放在中间价位,那每日所售至少要多四成,
同样的,货物摆放的位置也有这个考究,
上中下三层,中间所售的往往要比上下两层多许多,至少三成。
二者一经叠加,这瓜果贩卖速度可能会有数倍。
而《论语·雍也》曾提中庸之道,我等汉人一直奉行此道,
比如...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此道。
那鞑靼虽是草原人,但自从蒙元夺了大宋天下,便广纳汉学,这中庸之道也一并学了去,
所以...这鞑靼部精锐的位置不难确定,若是我等现在出营,快一些的话....
过年之前定然能回来,说不得还有两天富裕。”
军帐内忽然变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在场几人想要出言反驳,但此言有理有据,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是如此想的。
定远侯是朝廷大员,他想得更为深远,
朝廷任命官员时的选择,往往会选择既不保守,也不偏激的官员,
如此方才妥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中庸之道。
细细想下来,定远侯忽然警觉,
中庸之道已经刻在了他们这些汉人骨子里,那是不是还有一些他未意识到的刻印。
若是敌人掌控了这等刻印,在行军打仗之时运用...
定远侯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此举乃御敌千里之外,驱敌咫尺之间。
这一场对阵鞑靼部的阻截,真正的战场已经在方才结束了,后续只需收尾。
“好!好!好!陆云逸,
你在庆州人尽可知,军中多少人以为你是那沽名钓誉之辈,
但现在看来,他们都错了,盛名之下无虚士。
此等御敌千里之术本侯不是没有见过,但能将其说得如此明白的..还是头一遭。”
定远侯看向吕宝川,忽然发出一声大喝:
“吕宝川,你觉得如何?”
吕宝川还在深思,猛地一听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说道:
“末将从未见过如此兵法,这...末将不知该如何说起,末将佩服。”
“好,那此战就以陆云逸为主,你为辅,二人迅速出营,将那些鞑靼兵给老子堵住!”
陆云逸一呆,不禁张大嘴巴,本想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自己摸鱼一番,可这差事怎么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不等他说话,一旁的吕宝川就发出一声大喝:
“末将定斩敌而归!”
定远侯眼神坚定,用力点了点头,而后看向陆云逸,
陆云逸呆滞的眼神刹那间不见,取而代之的也是坚毅:
“还请侯爷放心,此战定大获全胜!”
“好,去吧!”
....
待到二人离开,定远侯才看向那面面相觑的马昌胜,万上义,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巴掌就拍了出去,
“亏你两个还是指挥佥事,还不如人家庆州本地军伍,
给老子找出那什么劳什子论语,好好读,
中庸之道行于兵法,人家能行,你们怎么不行?”
说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帐外走去,
“这些蔫书生的狂言还能当兵法用?真是怪了。”
“侯爷您去哪,还有军报为处理呢?”马昌胜连忙喊道。
定远侯摆了摆手,不耐烦说道:
“别吵老子,老子要去管大将军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