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八月,天色渐渐沉入暮色之中。
夕阳如同熔金般倾泻在山峦的轮廓上,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
转眼间,夜色便如潮水般悄然涌来。
白日就如辽王郡的战事一般,悄然战事落下帷幕,双方军卒缓缓退场,
他们步伐沉重,战马身影在暮色中拉长,显得格外疲惫。
战场上,一片狼藉..
血迹斑斑的土地上散落着无数破损兵器,残破的刃口上还挂着未干的血块与碎肉,
战旗被撕得破烂不堪,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只剩一些残片。
战马与军卒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他们眼中还凝固着惊恐,身上的伤口在汩汩流血,一点点干涸,炎热的天气下已经散发出了一股难闻味道。
战场左侧,草原人的尸体堆积如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烧焦味,令人作呕。
在尸堆后,火光冲天,
惠宁王营寨被从天空划过的火箭点燃,橙红色的火焰试图照亮天穹,
但因为战事结束,终究还是被扑灭。
营寨之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草原人发出哀嚎,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大多躺在地上,身上流着鲜血,脸上带着麻木,
只有痛到极致时才会发出叫喊,很快会复归平歇,没了生息,他们都是被放弃之人。
下午的战事比上午的战事更为惨烈,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厮杀中,
惠宁王与朵颜元帅府经历了两次溃败,
轻而易举就丢掉了千余名军卒的性命,
还被那些‘北元残余’攻到了营寨前,
最后是因为天黑,他们才仓促退去。
惠宁王站在营寨中,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
看着眼前族人的凄惨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这些都是他的军卒,是他耗费大把银钱粮食生生养活的族人,
与那些被抓来的青壮不同,眼前这些人才是他真正可以为之依靠的力量,
六百余人的死伤让他无法接受,已经是他所带来军卒的两成...
“不能...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家底都要输得一干二净。”
惠宁王声音颤抖,在黑夜中回荡,
在其身侧的朵颜元帅脸色漆黑,高大的身体如同木桩般钉在那里,默默看着前方混乱场景。
又一次大败,
这让他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一些怀疑,
为什么那些明人不去攻击薄弱的右侧战场,反而来攻打人数众多的左侧战场,
到了最后的厮杀之时,整个右侧战场甚至没有一兵一卒,
那半修建好的营寨就那么空空荡荡的摆在那里,为何无人理会?
为何明人在这修缮完全的左侧营寨前打生打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右侧营寨中的陷阱已经被察觉?
朵颜元帅脑海中闪出这一想法,但很快便摇头否定,
此等陷阱今日才开始布置,明人怎么会如此快发现。
他定定站在原地,对于惠宁王的念叨完全不予理会,而是在脑海中左右思索。
最后,他将其归结为...运气。
右侧战场的快速溃败给了那些明人脱离战场的机会,从而去支援了中部战场,
若是再行布置,他就不会将右侧战场布置的那么弱,
而是要与明人在那里纠缠,从而让中左侧战场的明军向右侧战场汇聚!
最后只需要略败,那些明人就会一股脑的冲进右侧营寨,落入陷阱。
想到这儿,朵颜元帅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心中沉甸甸的大石落下,转而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一侧的惠宁王,语气中充满自信:
“我已经察觉到了明人的弱点,下一次厮杀定然让其落入陷阱!”
强烈的自信让惠宁王产生了一些恍惚,认为他所说的是真的,
但很快,惠宁王便猛的摇了摇头,连忙说道:
“派去辽东的使者没有回来,早该到达的军械粮草与支援迟迟未到,
这意味着什么?眼前这些人真的是明军!!!
咱们不能再跟他们打下去了,早一些摇尾乞降还能保住性命,
那辽王营寨早就被围起来了,若想攻破,早就攻破了,现在还未攻破,为了什么?
这些明人希望我们投降,他们需要我等安稳辽王郡,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
是你偏要与其争个高下,让我们白白死了这么多人,
咱们应该与明人好好谈,你我的权势还能够保住。”
惠宁王喋喋不休,朵颜元帅脱鲁忽察儿脸色漆黑,眉心狂跳,眼中的暴戾几乎无法遮掩!
“够了!!战场上打不赢,什么承诺都是空话!!”
朵颜元帅猛的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惠宁王,喘着粗气语气急促:
“我又何尝不知这些明人希望我等投降?
但就这么投降,莫说手中权势,
就连你我的身家性命都要由明人说了算,
你愿意把性命交给别人掌控,我不愿意!
就算要投降,也要让明人意识到我们的厉害,让他忌惮我们,我们才能保住手中权势!!”
惠宁王怔怔地看着他,眉头紧皱,脸上带着一丝哀伤,瞳孔剧烈摇晃,
轻轻叹息一声,缓声道:
“脱鲁忽察儿,你父亲出征之前曾与我来信,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没让我们失望,现在你是辽王郡最能打的将领,女真人不敢与你交手,可汗也多有称赞。
但你还年轻...不要意气用事,
在强敌面前逞强不是聪明之举,还是服软吧。
朝廷将近二十万战兵都被明人一扫而空,
草原已经败了,咱们不是对手,投降吧。”
朵颜元帅站在原地,脸色来回变幻,
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伸出手扶了扶额头,最后说道:
“最后一次...再试最后一次,不管是输是赢,咱们都降了。”
“还要死人?”惠宁王忽然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朵颜元帅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烛火照耀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至少要让明人看到,我们辽王郡的草原人敢死敢战,
也让明人日后在对我们的处置上多一些顾忌,
现在打不过明人,日后再找机会便是。
我听王庭的人说,明人的老皇帝要死了,
我们可以等,等大明乱起来,我们还是辽王郡的王。”
惠宁王的脸色来回变幻,
他很想以活了六十年的经验告诉脱鲁忽察儿,
明人气势已成,就算是乱也只会乱一时,
待到明人缓过神来,还会对他们展开攻伐。
东北之地的辽王郡太小了,小到让他们施展不开身子,
明人的步子只需要轻轻一踩,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惠宁王眼中闪过哀痛,缓声开口:
“就由你所说再打一次,今夜我会派人递送文书,表明我们的降明之意,也算早做准备。”
年轻的朵颜元帅脱鲁忽察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嘴角微微下垂,呼吸略显急促,垂于一侧的手掌紧紧攥住,指节被攥得发白。
片刻之后,那抹不甘淡淡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与苦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吐出了一个字:
“好。”
....
夜色渐深,前军斥候营寨中有几人匆匆而来,
正是绕道下山从那兀江下游前来的陆云逸等人,
他此行只带了几个护卫,大部还留在山上,也就是朵颜元帅军寨后方。
外围巡逻军卒见到是陆云逸前来,脸色一惊,随即露出笑容:
“大人,您可算来啦!”
陆云逸眨动眼睛,看着眼前之人有些耳熟,
很快他便记起了眼前这人的名字,脸色随即冷了下来。
“张五!!你不在先锋军呆着,怎么在这里巡逻?”
张武是前军斥候部先锋军的头号战将,
他的确如自己所说的不怕疼,每战必先,以伤换命,在北征中斩获颇丰。
如今却在这里巡营,让陆云逸不禁在心中琢磨,他是不是受到了打压?
张五嘿嘿一笑,粗壮的身体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些草原人太不经打,大人怕我露馅儿,就没让我去战场。”
陆云逸一愣,脸色随即舒缓,五官也变得柔和,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没受欺负就好,行了,带我去大帐。”
张五又是嘿嘿一笑:“大人跟俺来。”
很快,陆云逸进入中军大帐,见到了有些潦草,浑身充斥灰败气息的武福六与张玉,
军中大多将领一旦开战就没机会入睡休息,就会变成此等模样,北征中陆云逸也是如此。
二人此刻正对着桌案上的一封信件抓耳挠腮,皱眉深思,听到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在看什么?”
直到陆云逸发问,二人才猛地抬起头,
先是一愣,而后一惊,然后猛的站起身,惊呼道:
“大人!”
“您怎么来啦?”
突兀站起使得二人身形有些摇晃,
陆云逸快步靠近将他们扶住,无奈说道:
“长时间不休息,不能急起急坐,小心丢了性命。”
将二人扶稳,他一边将桌上书信拿起,一边说道:
“山路已经打通,再待在上面也无用,早些结束战事,我等也好早日返程。”
说完后,陆云逸将视线投向手中信件,
眼神猛地一凝,轻咦一声...
居然是惠宁王送来的投降信件,
不过他并没有明说投降,而是阐明利害,
声称北元再对其攻伐,惠宁王与朵颜元帅府就投降明人。
陆云逸脸色古怪起来,扬了扬手中信件:
“什么时候送来的?”
“回禀大人,就在刚刚..”武福六挠着脑袋回答,面露疑惑。
“大人,这惠宁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还当咱们是北元残余?”
“自然是知道的,装腔作势罢了,说什么不重要,重要是看他们做了什么,还有他们想透露的意思。”
陆云逸笑着坐了下来,一边拿着信纸扇风,一边看向地图,
上面十分潦草,到处都是写写画画,
蓝红黑相间的线条将地图填的满满当当,都是每一次骑兵冲杀的纠缠。
“大人,他们想做什么?”武福六问道。
“想投降,之所以没有在信上明说,只是想多一些转圜余地,心有不甘罢了。”
八月的辽东之地,即便是在夜晚也有一些闷热,军寨内的气味很不好闻,
陆云逸索性将头甲摘下,继续拿书信扇风,然后说道: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投降之意,那咱们就不能跟他们继续纠缠下去,若是让其保存的实力,那就不好了。”
武福六与张玉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这些草原人太过软骨头,才打了几场败仗就想投降,真是该死。
按照他们的推算,惠宁王与朵颜元帅府的大部还在,至少还有五千可战之兵,
这在东北一隅之地,已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若是将其留着,迟早要兴风作浪。
只可惜大明军律明文规定,不能杀俘,
要不然他们早就一举将三处营寨攻破,杀俘以解后患,何至于如此费工夫。
“大人,您是想结束战事?”张玉压低声音,缓声问道,
见他脸上有些迟疑,陆云逸问道:“有什么顾虑?”
张玉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一些,支支吾吾开口:
“弟兄们想趁这个机会多立些功,这边战事打完了,就..就没处杀敌了。”
陆云逸脸色怪异,将视线投向武福六,见他也面露激动,连连点头,
陆云逸心中突兀的蹦出几个大字,
开战容易终战难。
对于朝廷来说,战事结束需要处理各种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和军事问题,
所牵扯的事情越多,既得利益体就越多,战事结束也就愈发困难。
而对于如今的前军斥候部来说,结束战事的阻力就来自于将士们的斩敌立功之心,这同样困难。
陆云逸是一军主将,军队的权力自下而上,
有军卒支持他才是主将,若失了军心,他这个主将就是摆设。
军帐内的气氛一点点变得沉重,陆云逸皱眉思索,最后心有决断:
“我本想今夜就展开攻势,前后夹击攻破两处营寨,
既然弟兄们想要杀敌立功,那就再等一日,
吩咐下去,外围游弋军卒一旦发现草原人靠近,即刻射杀,不留余地!”
张玉和武福六脸上浮现出喜色,身体一板:
“是!”
此举算是断绝了草原人的投降余地,不论他们是降是战,
前军斥候部只当不知,专心杀敌!
“再命军卒上山告诉刘黑鹰,隐藏好山路再等一日。”
“是!”
张玉匆匆离开,去吩咐军卒,
武福六神情郑重连忙拱手:
“多谢大人,明日属下会安排未有斩获的军卒上前,让他们有立功之机。”
陆云逸面露笑脸,连连点头:
“很好,白日让弟兄们立功,晚上破寨,
事先说好,晚上的战事中正面战场要稍稍放松,保持僵持,
让后山的弟兄们也斩获一些首级,否则本将难做。”
“是!!”
武福六嘿嘿傻笑,脸上露出喜色,
有如此照顾属下的上官,是军卒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