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州的渡江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但潞江西侧麓川动向,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麓川人来了的消息四散而开,刹那间充斥了整个明军营寨。
营寨是在游鱼部废墟之上所建,
被焚毁的残垣断壁清理后,明军并没有修建房舍,
而是在其中铺上帐篷,率先修建起营寨周围的城墙!
这得益于游鱼部修建的东部城墙,在经过估量和测算后,
证明此等城墙的确可以增强营寨防护。
都司便迅速行动起来。
此时,城墙已经修筑了西、北两堵,
东侧所用的是游鱼部的旧城墙,而南方城墙还在修建之中。
游鱼部此刻驻守军民一万,五千军卒,五千民夫。
其中精锐是冯诚从颍国公傅友德处所借调的两千贵州兵,
剩余的则是从定远卫等诸多卫所抽调而来的军卒,共组战兵五千。
营寨中军资粮草充足,
但因为左时泰所率领的贵州兵擅长山林作战,不擅骑兵,
所以骑兵不多,只有从各部卫所抽调而来的几百骑。
此刻,麓川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眼皮子底下渡河,引起了军寨内的诸多反应。
即便处于黑夜,苍凉的号角声依旧响起,集结的鼓声同样如此,
原本安静沉寂的军寨变得嘈杂混乱,
军卒从睡梦中惊醒,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
迅速开始穿衣整备,穿上甲胄,拿上长刀,冲出军帐,寻找建制。
左时泰作为军寨驻守,
正站在西城墙上,
一边拿着千里镜四处观看,一边下达军令,脸色平静。
军卒下达,传令兵离开,整个军寨在这一刻变得运转有序,
一队队军卒出现在了既定的防御位置,准备着诸多军资。
左时泰所站之地的城墙,
下宽上窄,高足三丈,却没有城墙的厚度以及坚实,
说是一道用砖石砌起来的防御阵线更为恰当。
即便如此,相比于以往的木栅栏以及粗浅的防御工事,还是坚实许多。
至少其上修建了足够多的箭楼以及烽火台,
不仅能够在未接敌时造成杀伤,还能最快速度地传递讯息。
此刻,西城墙上的四座箭楼已蓄势待发,
军卒们立在其上,小心把持着弓弩长箭,眸光锐利,
在一侧,还有提前备好的火药以及箭矢,足够他们在此地造成杀伤。
不远处的烽火台早已点燃,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告知四方已经隐藏在山林中,提前备下的传信军卒。
这是一种常见战法,往往在黑夜时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围城,
都会命许多军卒在城外驻守或者隐藏,
一旦发生了战事或者叛逆,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去。
此刻,烽火台刺目的火光几乎要将黑夜染成了金红色,
诸多隐藏军卒纷纷上马,迅速离去,向着金齿卫以及云龙州传信。
时间流逝,潞江东岸聚集的麓川军越来越多,
粗略看去黑压压一片,人数已经超过五千。
湍急的潞江上,还有茫茫多的竹筏以及木筏,似乎数之不尽。
左时泰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这些麓川军卒。
因为军中缺少战马,所以对于潞江西岸的探查所使用的军卒都是步卒,
在先前的情报中虽然有麓川兵人数众多,将近五万的情报。
但因为没有近距离接触,所以看不真切。
只能粗浅看到麓川军甲胄混乱,长刀不齐,就连战阵以及营地都颇为混乱,
所以左时泰并没有在意,
认为这是麓川的声东击西之法,
其中真正能用于作战的战兵可能只有那么几千,其他的都是用来充数的花架子。
现在...
麓川兵竟然真的准备攻打营寨?
这让左时泰脸色来回变换,阴晴不定,在心中不停思索对策以及可能发生之事。
很快,左时泰脸色冷了下来,沉声下令:
“骑兵出城,绕江岸探查敌军数量,小心自身!”
“是!”一名传令兵迅速跑开!
不到一刻钟,游鱼部南侧营寨大门轰然打开,
剧烈的马蹄声响起,百余名骑兵身穿黑色甲胄,手持长刀快步冲了出去,
其领头将领贺沉叶手中还拿着一杆千里镜。
此刻他神情紧绷,脸色严肃,带领一众弟兄朝黑暗而去!
骑兵离开之后,左时泰静静看着潞江边的麓川军卒集结,
那里的人数依旧在稳步上升,
此刻应当已经有了接近六千人,
虽然战阵不齐,甲胄不精,
但人数优势在此刻已经体现!
攻城与守城不同,攻城所需要的都是真正的战兵,
民夫在其中起不到多大作用,至多运送一二攻城器械。
而守城则不同,民夫在守城中必不可少,
不论是运送阻敌器械还是充当军卒,都能够投入战斗。
而眼前,虽然军寨保持着总体人数优势,但在战兵人数上已经落后。
并且随着登陆的麓川军越来越多,这个落后还在不断增大。
在左时泰的视线中,麓川兵已经开始向外扩散,朝着灯火通明的军寨包裹而来。
“大人,他们好像...今夜就要开始攻寨。”
身旁凑上了一名中年人,他来自定远卫,
是带领军卒来此守护的千户,名为王强,
三十余岁的年纪,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苍老,脸上露出忧虑。
左时泰侧头看了过去,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来了敌军他不怕,但坏就坏在,营寨防卫鱼龙混杂,
除却他部下的两千精锐,其余都是东拼西凑,还有许多外族人。
眼前这王强麾下更是过分,几乎八成都是土司以及天竺人,
平日里好吃懒做,不挥鞭不动。
甚至,他还得到了消息,
这些人曾经有过叛逆,是被抓回来的逃兵。
收起思绪,左时泰沉声开口:
“王大人,眼前场景你也看到了,
你部如今负责南城墙修建,现在也在那里驻守,你能守得住吗?”
王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阴沉,
但战事临近,对于那些外族人,他没抱什么希望。
深吸了一口气,王强沉声开口:
“左大人,还请将我部调至别处,我部军卒无法胜任防务。”
闻言,左时泰眼神中的凝重稍有缓和,
人坏不要紧,但不能蠢,眼前这王强,明显就不蠢。
左时泰点了点头,迅速开口:
“将你部与我部互换,尔等与三台部军卒一并来守西侧城墙。”
左时泰考虑得很周全,
如今军寨三面城墙,只有南面城墙没有修筑完全,
敌军若是攻城,定然会从此处下手,
而他麾下的两千精锐需要堵住这个口子。
而空出来的西侧防线,因为有城墙在,
定远卫的外族军与三台卫的军卒共计两千防守足够。
王强朝着左时泰拱了拱手,面露坚毅:
“多谢左大人。”
左时泰神情缓和了一些,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快去吧,快速换防,敌军很快就会进行进攻!”
“是!”王强迅速离开。
见他离开,站在不远处的三台卫千户卫风上前一步,
他四十余岁,胡子修长,
硕大的肚子顶的甲胄都鼓鼓囊囊,身体也尤为壮硕。
“大人,定远卫一千人不堪重用,
南线防务我部独自担当即可,若是人多了,反而会添乱。”
左时泰看着渐渐消失在山林中的麓川军,缓缓摇了摇头:
“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虽然左某是外来户,被冯大人安排在此也是无奈之举。”
“但我还是希望...”
说话间,左时泰扫向在场众人,沉声开口:
“希望诸位大人能够严执军令,将来犯的麓川军打退,
虽说防务还未健全,但麓川人自不量力前来攻伐,
那我等也不必客气,使出浑身解数杀敌立功即可。”
左时泰看向卫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卫大人,定远卫的外族人不安分是不假,
但那是我等大明没有给其立功的机会,现在让其顶在不重要的前线,
就是为了让其斩敌立功,有了军功赏钱自然会尽心尽力,
所以,还请卫大人多多担待,总要给后方的孔大人一个面子。”
卫风是标准的军伍中人,此刻漂亮话他说不来,
但若有人说了,他也不好拒绝,
想了片刻,他轻轻点头:
“左大人客气了,卑职这就去布置防务。”
左时泰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摆了摆:
“去吧,卫大人还请小心!”
“是!”
见他离开,左时泰心中暗暗庆幸,
好在城寨中的掌兵之人好说话,让他这个外乡人不至于那般难堪!
随即,左时泰又布置了诸多防务,
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守住军寨,而后进行反击,从而获得最大杀伤。
若说他没有私心,那自然是不可能,将麾下军卒放置在南方栅栏就是私心,
直接对敌固然会产生伤亡,但也会产生军功。
军卒从贵州都司跟着他来到此地,为的就是杀敌立功。
先前的几次立功机会都被人捷足先登,
今日终于无人再抢了。
想到这,左时泰心中竟生出了一些畅快,
视线远眺,
看向那从山林中狼狈走出的麓川军卒,
听着以及那隐隐传来的惨叫声,嘴角露出一丝轻笑。
军寨与潞江之间,隔着一条大约三十丈的密林。
原本在修建防务时,密林应当被尽数推平,
其中树木用作军寨重建,还能使得军寨视野开阔。
但左时泰是擅长山林作战之人,
并没有将密林夷为平地,而是在其中布置了诸多陷阱。
不至于造成太大杀伤,但却能有效阻滞敌军士气,延缓其进攻脚步。
眼前就是这般,从进入山林,到走出山林,
短短三十丈,麓川人走了将近两刻钟!
这也是军寨中没有足够骑兵才能使用的法子,
若有足够骑兵,左时泰第一时间就会将其夷为平地,
给骑兵冲杀留出空间,在敌军登陆之时就能率先出击。
到时来多少杀多少,
可惜军寨中的骑兵太少,只能被动防御。
这时,视线中出现了一队百余人的骑兵,
骑兵分为两队五十人,从南北两侧向着对面冲去,
其间弓弩长弓不时射出,
在探查的同时,对敌军造成杀伤以及阻滞。
虽然微弱,但聊胜于无。
随着丛林中走出的敌军越来越多,
骑兵腾挪空间也越来越小,这才退了回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骑兵从西方城墙奔袭而过,转而从南方城寨入口冲入,
等到骑兵冲入后,城寨大门紧紧关闭,一众军卒严阵以待。
骑兵将领贺沉风在回到军寨后迅速奔上了西城墙,脚步飞快,
手中千里镜来回摆动,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左时泰早早等候在其上,迅速问道:
“敌军如何?”
贺沉风迅速回答:
“回禀大人,敌军应当是麓川精锐!”
“精锐?”
左时泰眼中有了刹那的迷茫,还有一丝怀疑,精锐不是都在楚雄边境吗?
贺沉风快速开口:
“大人,第一批冲过来的军卒应当有六千人,
其中一半铁甲,拿的是麓川的制式长刀!
另一半则是充数的天竺人。”
左时泰脸色刹那间凝重,整个人如同被阴云笼罩,
都司曾有过测算,麓川能带甲出境作战的兵马从上到下也不过三万余,
其余的都是半甲或者披挂缴获的布甲皮甲。
现在这里猛然间出现了三千铁甲军卒,麓川要干什么?
左时泰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楚雄那里才是引人注视的牵扯,真正的进攻之地在大理?
但很快,左时泰就摇了摇头,
如此突兀的进攻方向转变,就算是大明精锐也要忙碌好一阵,
凭麓川的粗糙军制,断然无法快速完成转变!
麓川精锐必然是在景东与楚雄前线!
那眼前这些...只能是从麓川国内调拨的军卒。
左时泰想明白了其中端倪,脸色更为凝重,
战时从国内继续调兵,则已经说明了麓川决然的态度!
深吸了一口气,左时泰上前一步,拍了贺沉叶的肩膀,朗声道:
“辛苦弟兄们,从东侧出营寨,将这里出现麓川精锐的消息告知金齿卫以及云龙州!”
贺沉叶先是看向营寨外那如蚂蚁一般慢慢围上来的麓川军卒,
眼见他们离着军寨越来越近,这才转过头来,用力点头:
“是,还请大人放心,我部麾下必然送到。”
左时泰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说道:
“还请贺大人将城寨中半数骑兵带走,在东方山林中潜伏,等待军令。”
贺沉叶用力点了点头:“是!”
见他如此快就领会了自身意图,左时泰也松了口气,
“去吧!”
等到贺沉叶离开,城墙上突兀出现了一抹肃杀,
弓弩上弦之声响起,长弓拉动的滞涩声音也同样出现!
还有一些军卒打开了火折子,准备将手中的石雷以及震天雷抛出去!
左时泰看着距离军寨仅有百步的麓川军卒,
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沉声下令:
“五十步进攻!”
“是!”
军令下达,令旗挥舞,
传令兵在营寨内相互奔走,原本肃穆的营寨刹那间动了起来。
“咚咚咚——”
沉闷的打鼓声从四方接连响起,
慢慢在天空中汇聚,似乎要驱散天空中的云彩。
周遭山林中,原本正在熟睡的诸多蚊虫动物都被此等动静惊醒,
晶莹透绿的眸子一个个亮起,眼中带着警惕与畏惧,一溜烟消失不见。
城墙上,左时泰看着愈发靠近的麓川军卒,
眼中凝重渐渐转变为愕然,
他将千里镜拿了出来,视线在前方不停扫视,还向着北侧以及南侧看去,
茫茫多的麓川军卒如同蝗虫一般靠近,
但...为什么没有攻城器械?
就连最容易打造的梯子都没有一个,他们打算如何进攻?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麓川兵越来越近,紧张的气氛愈发弥漫,
左时泰心中愈发不安!
这些麓川人想要干什么?
终于,五十步抵达,
两面城墙一面栅栏,几乎同时响起了怒吼声,
“放!!!”
嗖嗖嗖——
弓弩齐射的破空声划破黑夜,朝着那些麓川人争先恐后地冲了过去!
锐利的寒芒在月光照耀下,如同流星,迅速滑落。
扑哧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处在最前方的麓川人就像是割麦子一般倒下,发出惨叫。
下一刻,前方原本优哉慢步的麓川人陡然间跑动起来,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
“杀!!”
居高临下看去,原本缓慢移动的黑暗蝗虫似乎在这一瞬间暴动,
朝着黑暗中唯一亮光处,争先恐后而来!
“放!!”
轰轰轰轰——
这一次,响起的是石雷以及震天雷的爆炸声,
尽管一些麓川军卒穿着铁甲,
但在剧烈的爆炸之下,也被震得七荤八素,转而被后续弩箭射杀。
那些没有穿甲胄的麓川人,
则被炸的七零八落,只剩下了残肢断臂以及一片血腥!
即便如此,麓川人冲杀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
反而愈发的快,似乎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其无关。
战事一开,左时泰迅速恢复平静,
既然敌军送上门,就断然没有放过的机会,
随着一道道军令下达,
准备好的防御措施开始毫不吝啬地挥洒!
一时间,麓川军卒的损伤还在扩大。
........
后方山林中,阿鲁塔站在一根粗大树杈上,
依旧是赤裸着上身,双手环抱于胸前,
略显凌乱的头发在微风中飘荡,如同野人。
他盯在没有城墙的南方栅栏,勾起一丝冷笑,淡淡开口:
“山林中,躲在洞穴中不敢抵抗的猎物,
总有一日会被人撕破洞穴,食其肉,啃其骨。”
“传令各部!”
“向南方汇聚,搭人山,给本将冲进去!”
下方,传令兵挥舞令旗,
原本略有舒缓的号角陡然间变得急促,
听到此等声音的麓川军也开始泾渭分明起来!
越来越多身穿甲胄的麓川军放慢步子,躲闪着空中袭来的箭矢火药以及炸雷。
而一些衣衫褴褛,不着片甲的天竺人开始低头狂奔,向着南方栅栏而去,
他们手中拿着石块,木棍,断裂的长刀,刀鞘,
武器五花八门,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他们的脸色严肃,畏惧。但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远处,树下,
气息虚弱的纳西见到这一幕,干瘦的脸颊上多了几分嘲讽,道:
“终究还是要靠族人的性命来打破僵局...”
上方的阿鲁塔看着一个个族人倒下,脸色平淡:
“他们用一顿饱饭卖了自己的灵魂,
现在死去,就是安息之时,希望来生他们能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