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无声,滋润万物,
但此刻,大理定边城的春风,却显得有些萧瑟。
战事眨眼间过去了三日,天色阴沉,乌鸦鸣叫,
沉重与压抑在所有人心中停留,让人喘不过气。
城墙之上,军卒们满脸疲惫,
四目相对之下,已经分不清身旁的同僚是谁。
他们的盔甲早已破碎,有的已经破碎不堪,鞋袜内衬被鲜血浸湿,
尽管心神疲惫,眼中血丝已经充盈到了极点,
但他们依旧紧握着手中兵器,
每一次挥砍都伴随着低沉的怒吼,
那是对敌人的愤怒,也是对心中压抑的宣泄!
他们疲惫、寒冷、厌倦、恼怒、不甘,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坚持在那里。
此时此刻,他们所考虑的已经不是战后要拿多少银钱,要立多少功劳,会升什么职。
而是只剩一抹执念。
那就是,杀光敌军,守住城池!
为此,他们杀红了眼,
即便四肢柔软无力,但他们依旧榨干血脉中最后一丝力气,向敌人挥刀!
武器掉落后,他们身上的一切都是武器,
头颅、牙齿、肢体,甚至是臂膀折断露出来的骨杈,
若是有机会,他们会将其毫不犹豫地捅入敌军的喉咙!
生命也如同草芥,一个又一个英雄倒下。
或倒在城墙上,或跌落城下。
定边城原本崭新的城墙已经斑驳到了极点,
无边无际的血液从城墙顶端向下蔓延,
就如冬日的冰溜子,披挂在四方城墙,从上绵延至下,
最后,被城下新出现的人山掩盖。
人山再一次出现了。
攻城战死的尸体已经垒起了将近一丈高,
堆积如山,一片漆黑。
每当阳光洒下,能看到从黑山上冒出来的手脚,充满血污与泥污。
还能看到一张张黝黑的脸,看不清五官,
但却能感受到其生前的愤怒,也能感受到他们最后的挣扎与抗争。
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窒息。
城下的敌军,如同疯狂的野兽,
一次次地发起冲锋,毫不停歇,似乎永远不累。
但每一次,都被城墙上的军卒们用血肉之躯阻挡下来。
厮杀在继续,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之中,
麓川军卒茫然的攀爬,明军茫然的挥砍。
似是要将双方大军挥砍至尽。
城内,靠近四方城墙的房屋大多已化为瓦砾,
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灰暗。
曾经繁华的市井,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衰败让人唏嘘。
百姓们蜷缩在残破房屋内,祈祷着奇迹的出现,
但现实的残酷却让他们心如刀割。
此时此刻,这里大部分都是女人与孩子,
而城中的青壮与男人,都已经参与到了战事之中,
麓川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攻城,仅仅靠军卒,累也能累死。
作为定边人,保卫家园,
保护身后的妻子与孩子,理所当然。
所以在征兆民夫的政令下达之后,
原本拥挤的城池为之一空,只剩下了女人、老人、孩子。
此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无助,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迷茫与绝望。
他们麻木的眼睛看向以往所住的家。
有的房屋被箭矢射穿,有的被炮火轰塌,有的则被熊熊大火吞噬,有的还残存着巨石。
战事的残酷与无情在此时此刻,毫不遮掩地绽放在所有人身前。
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要么守住定边城,要么一起死。
....
夜幕降临,战火依旧未熄。
月光透过浓厚的烟雾,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为战场增添了几分凄凉与悲壮。
战事还在继续,
浑身染血的邓志忠终于费尽力气,将身前的一名麓川先登军斩杀,
看着倒地的尸体,邓志忠只觉得浑身上下剧痛无比。
相反,早已断掉的胳膊倒是没有了知觉。
身旁仅剩的两个亲卫连忙冲过来,扶住了将要倒下的邓志忠,
又将他耷拉在身侧的胳膊重新挂回了脖子上。
感受着邓志忠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甲胄,亲卫嘴唇紧抿,
再一次开口劝说:
“大人,还是下去歇息吧,您已经三日没睡了。”
邓志忠原本充满疲惫的眸子刹那间充满了怒气,
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却没有以往那般响亮,
“混蛋,说的什么狗屁话。”
邓志忠拉过了他的衣领,将他拽着看向前方,
在那里,昏黄的火光下,一众军卒一刻不停地厮杀,
源源不断地有敌军攀爬上来,战场惨烈无比。
邓志忠呼吸急促,用力抓紧他的衣领:
“老子告诉你,我们是京军,
天子脚下的大明精锐,若是我们都守不住,
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信得过京军?
京城的威严何在?陛下的脸面何在?”
“传令全军,所有将领重新登上城墙,不惜一切代价,守住!”
“就算是死也要给老子拉一个垫背的跳下去,死在城下!”
“去!”
亲卫呼吸急促了些,眼眸重新恢复坚定:
“是!!”
等到一名亲卫离开,
另一名亲卫就要乖巧许多,连忙用力将邓志忠搀扶起来:
“大人,来喝口水。”
亲卫从背后拿过水囊,又从怀中抓了一把干杏,
可拿出来一看,不知何时早已经浸满了鲜血,散发着腥味。
邓志忠却没有犹豫,将手中长刀一丢,
一把抓了过来,放在嘴里,就这么用力咀嚼,
充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整个城墙,最后停留在靠近北方的缺口上,
“告诉霍鑫,让他带着百人队去填补缺口。”
“大人,霍大人刚刚撤下城墙不过一刻钟。”
“快去,休息了一刻钟还不够,老子一大把年纪了,都没下过城墙!”
“是!!”
亲卫将水囊以及怀中最后一把干杏递了过来,
连忙跑开,动作不那么利索,有些趔趄。
当二人都离开后,原本一脸严肃的邓志忠五官忽然扭曲起来,
倒吸了好几口凉气,额头浸出冷汗。
他低头看向胸口,那里有一道原本是白色,
此刻已经变成血色的绷带,绷带之下,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口。
邓志忠牙关紧咬,眼眸微闭,
不停地深呼吸,最后脸色一点点恢复如常,只是手掌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邓志忠暗骂一声:
“都春天了,怎么这么冷。”
现在,定边城的战事相比于以往云南发生的任何战事都要惨烈。
整个麓川大军就如疯了一般,不间断的攻城。
不仅让麓川军队中许多仆从兵心生畏惧,
就连定边城内的一万五京军都感受到忌惮万分。
三卫都是去过北疆,与北元朝廷真刀真枪厮杀过的精锐军卒,
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此刻的麓川军,其韧性比北元军卒丝毫不差!
邓志忠深吸了一口气,捡起丢在一旁的长刀,视线在城墙上扫视,
他能感受到,攻城的烈度在今日下午猛地降低,
明军的损失也在骤然减少。
邓志忠嘴角微微勾起,强行使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麓川,差的是百年王朝的底蕴。
如今烈火烹油的强行为之,撑不了多久。
可邓志忠还未等想完,城墙下就传来了喊杀声,
中气十足,充满了必胜的渴望。
邓志忠脸色一僵,暗骂一声乌鸦嘴,
而后提着长刀上前,发出一声大吼:
“弟兄们,新一波的攻势来了,
再守半个时辰就是换防之时,坚持住!!”
沙哑苍老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
在弩箭密集的呼啸声以及冲车重新开始的冲撞声下,显得渺小。
.....
麓川新一轮的攻势开始,
冲锋的号角响起,让四方城墙的明军都感受到了阵阵疲惫。
处在南城墙的洪福卫承担了最为猛烈的攻势,
此刻,洪福卫已经损失接近两千人,民夫也死了将近千人,
这也导致轮换的频次越来越快,
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陷入恶性循环。
沐晟此刻已经丢弃了长刀,转而拿上了斩马刀,
他在今日刚刚发现,挥舞长刀长枪可能会被敌军甲胄阻拦,
但挥舞斩马刀则不同。
此刻他带领着亲卫独自守候十丈长的城墙,
斩马刀在他手中不停挥舞,破风声响起,无人是其一合之敌!
“杀杀杀杀!”
沐晟这三日也从未歇息,
披头散发的模样如同厉鬼,猩红的眼眸透过长发缝隙,
让不少麓川军都不敢过于靠近。
就连他身后的军卒,都不由得心生感慨,年轻就是好。
沐晟也很累,但他更多的是守住定边的决心,
此刻的定边城中,他要比城中百姓的决心还要大!
这是西平侯府的职责,作为侯府二公子,理应战敌与民前,
即便是累,他也会挥洒出身躯中最后一丝力气来杀敌,证明他自己的本领!
随着斩马刀挥洒,残肢断臂洒落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大地已经被猩红浸满。
沐晟大口喘着粗气,扶着斩马刀战力,
看着爬上来的一个个麓川军,咬紧牙关,面露狠辣!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清冷的月亮,不禁喃喃自语:
“爹,你死哪去了?再不来,我可真就累死了。”
沐晟手握斩马刀,迈动步子快速跑向冲过来的敌军,
身上的鲜血不停挥洒,淋了一地。
沐晟对着一名麓川兵当头劈下!
斩马刀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颤鸣,
那名麓川兵的长刀被砍断,斩马刀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脑袋里,劈成两半。
沐晟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抽,将斩马刀抽掉,心中无声自语:
“打仗真难啊....”
他转而看向南方,在那里山林若隐若现,一片漆黑,
“姐夫,你还活着吗?”
......
南方山林之中,几道高大身影立在树木的枝叶上,
手拿千里镜,静静看着视线尽头的定边城!
那里灯火通明,就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尤为刺眼。
可拉近一看,遍地的尸体以及血腥,
几乎要将整个千里镜填满,
即便隔着很远,似乎都能闻到尸体的恶臭以及那冲天的血腥。
“云儿哥,依你看,定边城还能坚持多久?”
刘黑鹰手拿千里镜,
一边看一边吃着手中的瓜果,汁水声音清楚的回荡在四周,
让不少同样在探查记录的军卒忍不住干呕。
他们无法想象,在将此等凄厉战场尽收眼底之后,
大人如何还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陆云逸脸色如常,若有所思地说道:
“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此话一出,不仅刘黑鹰有些吃惊,
周遭枝叶上站立的将领也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了过来,希望能听到解释。
陆云逸也不再吝啬:
“攻城是双方士气的比拼,也是双方战略的比拼。
在这一过程中,只要粮草充足,守城者的士气会愈发高涨,
因为守住城池本就是守城者的主要战略。
而攻城者会因为迟迟无法攻下,士气萎靡,
对于麓川,定边只是他们前进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他们真正的战略是攻占大理,打通向西通往麓川的通道。
现在,被定边阻拦三日,
战略上已经有了失败的迹象,士气会愈发低迷。”
见诸多将领面露思索,陆云逸继续说道:
“当看不明白战事时,就思考双方的核心诉求,
从而找到脉络,进而掌控敌军下一步的动向,这是为将者必须有的本领。”
刘黑鹰不论何时,总是第一个明悟,又是第一个响应,
他一边用力啃咬着嘴里瓜果,一边说道:
“嚼嚼嚼..吭哧吭哧...嗯~云儿哥说得对。”
陆云逸瞥了他一眼,一巴掌就拍了过去:
“对什么对,吃吃吃,就知道吃。”
刘黑鹰脖子缩了缩,开始在身上摸索,
很快就掏出了一个果子递了过来:
“云儿哥,你是不知道啊,这几日为了糊弄那些麓川兵,
我可真是累瘦了,得多吃点补补。”
陆云逸结果果子看了看,不知道是什么,
试探着咬了一口,入口甘甜,汁水充足,像是桃。
他一边吃一边说:
“那些麓川兵是思伦法派来监军的,要好好盯着点,
昨日咱们刚到,就已经传来了两封信件,让南方诸国的将领去觐见。”
刘黑鹰脸上闪过一丝煞气:
“就是,人都死干净了,怎么去见。”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
“云儿哥放心吧,那阿琚苗是老狐狸,他应付得过来。”
“他怎么说?”陆云逸有些好奇。
刘黑鹰不大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精光,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装作阿琚苗的声音:
“岱旺将军带着一众军卒去追捕明军残余,三日就能见分晓。
至于此刻的定边战场,岱旺将军命我等先行前来助阵。”
说完,刘黑鹰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年轻,有些可惜:
“说来可惜,咱们这也有个几万兵,
拒绝了前去相见的军令后,思伦法也不亲自来看看,让我白费了一番功夫啊。”
陆云逸轻笑了一声,淡淡开口:
“麓川国主,自然要待在麓川军中,来暹罗与安南军伍中算是什么事。”
刘黑鹰一边看着前方战场,一边说道:
“不过...云儿哥,
此等荫蔽之法也瞒不了几天,那些麓川人迟早会发现端倪。”
陆云逸却毫不在乎:
“发现就发现吧,麓川人也蹦跶不了几天,
据我的推算,大军此刻应该已经清理完楚雄的一干麓川人,
再向定边赶了,抵达之日就在明后两天,
到了那时,思伦法插翅难飞。”
刘黑鹰眉头微皱,喃喃自语:
“几十万人的调动不可能无声无息,
按理来说,思伦法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入套了,
那他还让我们等在二十里外,不抓紧齐心协力攻城,有些古怪。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端倪?”
此话一出,不少将注意力放在这里的将领都开始发散思绪,脑海中念头飞转。
也想不明白此事。
陆云逸轻笑一声:
“当然知道,就算是沐侯爷的大军隐藏地再好,麓川无法发现,
可定边就在眼前,猛然间多了如此多精锐,
就算是推测,也能猜出来端倪了。”
“那他?”
刘黑鹰面露疑惑,咀嚼的速度也一点点慢了下来。
陆云逸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笑容,脸上写满了一切尽在掌握。
“人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
麓川现在没日没夜的攻城,就是为了谋求战事上的变化,
若是打得下来,这场仗在思伦法看来就还没输。”
“看来?”
陆云逸解释道:
“在思伦法看来,景东营寨还在,
不过是有些明军袭扰,大局还能够掌控,
只要拿下定边,麓川的触手就已经伸进大理,
后续再从大理西侧两面夹击,未尝没有夺下大理的机会。”
“但现在,思伦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景东营寨已经被我等拿下,
甚至已经来到了眼皮底下,
恐怕就算是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笑了起来,眼前迷雾清晰了许多。
陆云逸继续开口:
“而他将我等‘麓川战兵’安排在战场二十里外,就是思退之举,
一旦在沐侯爷大军来临之前,麓川无法打下大理,
他们那些麓川兵就可以在我等的接应下,
从大理南侧撤退,退回景东,
这也是为什么南侧的战兵以及营寨安排得如此多,就是为了方便撤退。”
顿了顿,陆云逸继续说道:
“今日阿琚苗拒绝了前往中军大帐相见,思伦法没有深究,你可知为何?”
刘黑鹰摇头如同拨浪鼓:“不知。”
“思伦法召集这些战兵根本不是为了打仗,
只是为了用作饵料牵制大明,也填充退路。
尤其是眼前的攻城战事,如此惨烈,旁人信不过,反而会拖累自身士气。
所以,只要我等守好麓川大军的南侧后方,
能让麓川大军安全撤离,就是大功一件,思伦法就会觉得值。
当然,这是他原本的计划,”
“现在你我横插一脚,等他真正开始撤退之时,
我等只需要在那时出兵,
就会形成一个以定边、楚雄、定边南侧为基的包围圈,
思伦法大军就困在中间,
攻守异形之日,就是麓川殒命之时。”
此话一出,山林中的黑暗中陡然增添了一些粗重喘息,
对于眼前局势,他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远处,李景隆站在树根,刚刚结束了一场大吐,
即便难受至极,但他依旧在心中震惊无比,
“这就是名将眼中的战事?竟然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