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神秘最能神圣。
当圣女摘下面纱,当传说来到现实,当神明重回人间……世人亲眼目睹神圣之真实所在时,那随之而生的敬畏便会无声消散,因为再如何漂亮的颜面看就了也会寻常,再如何缥缈的传说一旦落地也就普通我,再如何崇高的神明也有自己的劣根性,所以不必过分敬畏。
这才是这句话想要讲述的那个道理。
顾濯不赞同裴今歌的看法,因为他不觉得这世上有所谓的同辈中人能比自己更强。
那注定是一个荒谬无趣的结论。
他不相信这个结论,不代表他没有认识这位不知姓名的青裙少女的兴趣。
走过漫天风雪,踏上结冰湖面,簌簌的声响被淹没在庞大的风声中。
直至彼此之间的距离仅剩一丈的时候,顾濯才是停下脚步。
他撑着伞,目光越过飞舞着的雪花,问道:“你在等我?”
青裙少女静静看着他,嗯了一声。
顾濯忽然问道:“如果我不来见你?”
青裙少女说道:“山就在那里。”
所以你我终究是要相遇。
顾濯听懂了,说道:“你说话很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青裙少女安静片刻,认真解释道:“可能是我因为身边的人都习惯了这么说话。”
“言有不尽之意,如云山雾罩。”
顾濯平静说道:“看来平日里与你相处的那些人身份非同一般,不愿意让自己的意思被轻易揣测出来,又或者是担心自己的话引起太大波澜。”
这当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风格,但他这时候说的很自然,没有任何障碍。
青裙少女嗯了一声。
顾濯说道:“所以你现在说话不必那么谨慎。”
青裙少女似乎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想了想,说道:“我叫余笙。”
风雪呼啸不止。
顾濯心想这名字似乎有些不吉利。
他没有深思下去,平静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哪怕对方必然知道他是谁。
姓名已经交换,接下来要谈论的当然是正事。
“你想要什么补偿?”
余笙的声音很轻,很淡,很动听。
然而这句话里的意思并不美妙。
顾濯平静说道:“这是已经内定了吗?”
余笙微微摇头,说道:“不是。”
“请指教。”
“按规矩而言,我不应该参加这次夏祭,但我参加了,而且名次作数,自然要对你做出相应的补偿。”
顾濯心想果然如此。
最初他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不是第一人,比余笙更晚走完那段山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白南明的确是要在这次夏祭里收徒,不过她看中的徒弟并非白浪行,而是余笙。
是早就跟随在她身旁修行的余笙。
这显然是一件违反规矩的事情。
像裴今歌这样站在帝国最高处的权势人物,早在入夏之前便已得知此事,因此才会给出那个让世人为之不解的第二。
因为他们认为顾濯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比得过长公主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余笙。
当余笙决定参加今次夏祭,名正言顺地成为白南明的亲传弟子,继承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衣钵时,谁又能从她手中夺走那个第一呢?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事情就该是这样的。
顾濯没有说话。
余笙说道:“补偿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这句话里流露着的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强烈自信,因淡然更显绝对。
顾濯不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天空,以及那座直入天穹的峰顶。
如果是那种极为骄傲的人,这时眼见对方收回视线,必然也会不再去看,傲然转身。
余笙有骄傲的资格,但她却没有这样做。
直到确定顾濯没有开口的兴致后,她才眨了眨眼,望向同一片风景。
风雪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
……
冰湖之上的对峙画面为世人亲眼所见。
人们不由心生错愕,继而开始询问那个比顾濯更快走完漫长山道的青裙少女是谁,声音不断回荡在人群当中,却始终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飞舟上,高居万人之上的世间强者们对此隐有猜测,然而因为他们也没有听到被风雪掩埋的那场谈话,不敢妄自做出定论,便也只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虽然沉默不言,但这无碍他们的目光渐渐来到裴今歌的身上,眼中渐有疑惑生出。
裴今歌对此视若无睹。
她眼帘微垂,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于是轻拍栏杆。
一声轻响。
飞舟外,有云雾渐散。
……
……
寒雾骤散,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
好不容易走完漫长山道的绝大多数考生们,尚未来得及休憩,只见满天风雪在轰鸣巨响中奔涌汇聚,最终化作一尊尊高达十余丈的巨像。
那些巨像各不相同,似乎是依循通过当前山道的考生数量来决定,有手持长戟如神将者,有背生双翅的飞天之蛇,亦有只在地面鼓起微微一团的地虫,乃至于目光凶厉的狼群……
它们或是坐落在石坪之上,或是坐落在冰湖之中,更有甚者盘旋于雪空里窥视着登山的考生。
只要考生们再往前一步,这些以冰雪凝聚而成的巨像,便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
如果说漫长山道考验的是考生的境界与意志。
那现在这道题的题目无疑就是战斗。
某片石坪前,数位考生止步不前。
林挽衣也在其中。
她看着那尊飞天之蛇,默然观察着这只怪物的一应变化。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借风雪寒意定下心神,然后睁眼,往前走去。
在那数位考生的注视里,那尊飞天之蛇毫不犹豫地向下俯冲,向林挽衣发起了自己的攻击。
相似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世人的眼中,那些位于巡天司所列榜单最前方的天才们,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出了前进的步伐。
紧随其后,是那些在山道上临时组成的小队,他们同样开始了一场艰苦的战斗。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先行者带来的反馈,以此调整自己的战斗方针。
……
……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
裴今歌忽然说道:“你觉得顾濯有赢的可能吗?”
“不行。”
娘娘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他再如何天纵之才,今次夏祭最高也只能是第二。”
裴今歌安静了会儿,视线落在光幕里的某个画面上,说道:“是吗?”
那画面里只有两个人。
顾濯和余笙。
这两个最先走完漫长山道的人,理所当然也最先迎来第二场考验。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尊以冰雪凝成的怪物,比起其他考生所面对的怪物强了明显不止一筹。
更加没道理的是,那还是一只破冰而出进行偷袭,栩栩如生般的雪鹰。
如果说第二场考核的重点在于战斗,理应所有人都面对同等难度的对手,不该有这样的差异才对。
娘娘看着光幕中的画面,说道:“你觉得顾濯有机会?”
裴今歌嗯了一声。
然后她说道:“主要是因为我讨厌一切的既定事实。”
娘娘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摇头说道:“所以我当初也觉得他有些可惜。”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顾濯不行。
第二就是他的终点。
……
……
片刻之前。
寒风呼啸不止,如利刃加身。
在冰湖之下隐隐生出异动,冰面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顾濯便已收回目光,衣袂飘然而退。
与他不同,余笙却像是一无所知那般静静站着。
直到那只雪鹰破冰而出,挥舞双翼掀起十余丈高的湖水落下那一刻,她的神情依旧是那般的娴静淡然,仿佛迎面而来的只是万顷阳光。
她的身形随着脚下的碎冰,在汹涌的湖水中不断起伏,却始终稳固如最初。
湖水如山轰然落下。
余笙轻挥衣袖,以真元在身前布下屏障,不做任何避让。
轰!
两者相遇,湖水四溅飞散,余笙衣衫不湿。
下一刻,雪鹰就像是被激怒了,竟是以冰雪凝聚而成的身躯发出一声长啸,然而它并未被怒火所摧毁理智,向立于湖水中的少女俯冲而下。
它凝聚真元于双翅之上,开始挥舞。
狂风随之而至,卷起湖水,形成数道水龙卷。
那数道掺和着碎冰的水龙卷风,直接包围住仍旧停留在湖中央的余笙,彼此之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组成一道无形而难以逾越的风墙,不断压缩着空间。
顾濯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
余笙微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然后她眼帘微垂,视线落在探出裙角的鞋尖,简单地想了想。
这时的她看上去温婉而娴静,没有任何的威胁可言。
砰。
余笙脚下的冰块碎了。
但不是因为那数道不断靠近的龙卷,而是她自己。
因为就在下一刻,她的身影倏然消失无踪,直冲而上。
与此同时,那只雪鹰感受到极为可怕的威胁,毫不犹豫收起双翅,放弃这一次攻击,准备远离。
但晚了。
就在它意识到恐怖的那一刻,余笙已经出现在它的眼前,顺便摆出了一个方便发力的姿势,简简单单地递出了自己的拳头。
这一拳正中雪鹰头颅。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顾濯与正在观战的人们,只看到这只曾以双翅掀起数道水龙卷的巨鹰,化作满天雪花消散。
余笙飘然落下。
她身后那根麻花辫在风中摇曳,仿若旌旗,莫名好看。
她望向顾濯,寻常无奇的颜容上是清丽温婉的笑容,轻声说道:“那我先走了。”
……
……
神都。
所有人看到那一幕的人都沉默了,因为谁也没想到战斗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直至某刻,飞舟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感慨。
“明明温婉女子,行事何至于如此霸气?”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
娘娘神情不变,看了说话那人一眼。
……
……
苍山。
顾濯目送余笙离去,想着先前那一幕画面,自言自语说道:“有些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他往前走去。
满天风雪再次汹涌呼啸,凝聚成为一尊崭新的巨像,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