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来吞风吻雨葬落日,顾濯未曾片刻彷徨,亦未曾尝试过如此目送旁人离去。
——那我先走了。
他想着这听着很是耳熟的五个字,想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话,想着那个温婉娴静可亲如春风般的笑容,想着那不急不躁的悠闲步伐,最终他得出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似乎……就是别人眼中的他。
正是如此,顾濯才会喃喃自语说出那句有些意思。
当然,余笙和他有着很大的区别,唯一相同之处便是这行事风格?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尽管他因此忍不住生出些许的牢骚。
当下最重要的是登山。
因为他没兴趣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是的,余笙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模仿大人模样,喜欢装腔作势的小姑娘罢了。
仅此而已。
顾濯望向前方。
更准确地说,十余丈外正在成型的那尊崭新巨像,与呼啸着的汹涌冰雪。
天地未静,万物于此间有言。
为顾濯所知晓。
他的确不方便借助这一方天地之力,但这不代表他听不见那些从未离开过的声音,无法从那些声音里捕捉到自己想要的情报。
哪怕这是一个格外麻烦的过程。
“你们能不能别吵了?不就是输上一场吗?”
“凭什么别吵?刚才要不是那谁反应慢了点儿,至于被那小姑娘一拳给打碎,丢人丢了一地吗?”
“不是,你什么时候是人了?”
“比喻懂不懂啊?”
“停停停,这边接下来还有一个呢,赶紧走个过场打完,今天来的人可不止这两个,还一大堆人得我们忙呢。”
“急个啥啊,忙完了又没好处,她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们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先别抱怨这事儿了,前面这人好像挺强的,不比刚才那个小姑娘差,要不我们使点儿劲?”
“呵呵,你说的刚才好像没使劲一样,能用的不都用上了吗?结果还是被别人小姑娘一拳给轰没了?脸都被轰了个干干净净。”
“没事儿,反正我们都没脸。”
“这人走过来了。”
“别吵别吵,都别吵了,想要找回一点儿颜面就赶紧齐心合力。”
无数声音在顾濯心湖中升起。
与此同时,那尊巨像也在这片争吵声中得以完全成型,化作一只如同沙虫巨大的怪物。
这尊庞大的怪物没有脸颊,取而代之的是堪称庞大的口器,其中布满了以冰刺作为的尖锐牙齿,因为此间天光昏暗的缘故,那口器通往的深处一片黑暗,仿佛生命的深渊。
顾濯凝视深渊。
深渊没有回之以凝视。
风雪凝聚而成的庞大冰虫,似乎还有半个身子现在冻土山地里,庞大的身体正在不断摇摆,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自己的威势。
如果这一切被赋予血肉,那这就像是……一条正在烂肉组成的糕点上扭动身躯的蛆虫?
……
……
某些见多识广的大修行者,这时候已经认出风雪所化怪物的真正来历,心想长公主对这次夏祭的确上心了。
诸如先前的雪鹰与现在的冰虫,以及其他考生此刻正在面对的那些怪物的原形,几乎都是来自于人世间的各个生命禁区当中,是寄生于其中的恐怖生物。
尽管这时候出现在考生面前的怪物,远不如其本体所拥有的实力,但攻击方式却是一致的。
这场战斗中积攒下来的经验,只要将来这些考生进入那些生命禁区当中,就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如此想着,绝大多数人们的目光却根本没有放在寻常考生的身上,几乎都望向了顾濯。
那位尚且不知姓名的青裙少女珠玉在前,简简单单地一拳就轰碎了那只雪鹰,温婉笑容下藏着的是淋漓尽致的无双霸气。
以顾濯入神都后展现出来的骄傲性情,必不可能让其专美于前,必然要做出自己的回应,试图做到更好。
这是人们对他的看法。
顾濯想来不会同意。
“不行。”
苦舟僧意简言骇。
“最多也就是平手。”
自在道人作为道门当今的门面人物,难得附和。
听到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其余受到坐上飞舟的强者也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落星宗掌门说道:“只从雪鹰和冰虫的外貌来说,显然是后者更能让人心生恐惧,以此作为对比,对顾濯着实不公平。”
这当然是在替顾濯说话。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久前一位叫做郁荫椿的门中真传特意传信回山门,希望宗门能在夏祭里尽可能地争取到顾濯。
虽然因为顾濯过分耀眼的缘故,落星宗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但……万一呢?
人终归是要有梦的。
就算没那么一个万一,说几句好话又不会怎么样。
紧接着,长秋寺的住持也开口了,同样也是一句为顾濯辩解的话。
这当然是因为关信古送出了一封同样的信。
但无论这两句有多好。
终究是解释。
而解释往往就是掩饰。
就在飞舟上的诸强者纷纷摇头,判断顾濯不可能超越余笙。
一声冷哼忽然响起。
“放屁,如果折雪这时候在他手上,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赫然是朝天剑阙的一位著名长老,何三忘。
没有人认同他的观点,但也没有谁与他辩驳,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何三忘在修行界里颇有名气,不是因为其境界高深,而是他在铸剑一道近乎宗师,脾气又是出了名的火爆,谁也不愿意无缘无故得罪他。
更何况这句话也不是否认众人的观点,只是在强调自己所铸剑锋之利。
最高处的那艘飞舟上,与长街血案有着脱不开关系的那位世子殿下,嘴角泛起了愉快的笑容,心想这次我倒想看看你该怎么装下去。
与他抱着同样心思的人,还有许多坐在皇城广场前的观礼席上,都是曾经有意无意对付过顾濯的权贵。
于是。
人们的视线再次汇聚到光幕上,等待着结果的到来,等待顾濯亲自出手赞同自己应该排在第二。
……
……
冰湖已碎,湖水沉浮。
顾濯撑伞前行,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冰虫,神情平静。
他不知道外界的许多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就算知道他也无所谓。
因为那些人说的其实也没错。
冰虫是要比雪鹰难对付。
至少那个叫做余笙的少女,不大可能对着冰虫的口器轰出那温柔而霸道的一拳,应该会换一个战斗的方法,做不到那么的干净利落。
以他现在的境界,确实就像飞舟上那群人所言那般,最多就是和余笙持平。
不过就像朝天剑阙那位何长老的看法一样,如果此刻折雪在他手中,他未尝不可赢得更加漂亮。
当然,顾濯对此丝毫不在意。
只要能赢就行。
这连半山腰都还没到,连一时之成败都算不上,着急是没有意义的情绪。
如此想着,他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与那只冰虫的距离不断拉近,已然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
那些本就在心湖中吵闹着的声音更吵了。
准确地说,当它们从顾濯身影中幻视出余笙的影子后,很难不为此生出恼火的情绪,变得愤怒了起来。
冰湖旁。
冰虫不再无意义扭动自己的身体,刻意彰显强大。
在顾濯踏入攻击范围的那一刻,它瞬间绷直了身躯,宛如一柄直指天空的铁枪。
下一刻,一幕让人难以忘记的画面出现了。
冰虫从冻土中骤然跃出,宛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雪空,大地为之而颤抖不休,碎石与冰块四溅而飞,连带着湖水都不安倾泻。
与先前雪鹰掀起的狂澜相比,这没有半点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紧接着,跃至数十余丈高天空里的冰虫倏然停滞片刻,整个身体开始旋转了起来,口器微微张开,然后缩小,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的狂哮。
一个风雪漩涡就此形成。
然后。
这个漩涡开始下沉。
顾濯就在漩涡的正下方。
……
……
见此一幕,神都里的许多人陡然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慌张,心想这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如今神都的赌坊里,不知道有多少金钱压在顾濯的名字上,若是他出了问题,拿不到自己该有的名次,街头无故多出一堆流浪汉不至于,但绝大多数人都要心疼上个大半年的。
……
……
飞舟上,前来观礼的诸宗强者们,自然看得出这一击并非看上去那般可怕,更多只是气势上的摄人心魄,是洞真境可以应对的。
然而当他们认真扪心自问与设身处地后,不得不承认当年的自己或许可以躲过这一击,但必然是要狼狈至极的,于是沉默。
裴今歌望向娘娘,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清楚。
娘娘微微摇头,说道:“这不是黑幕。”
……
……
没有人认为顾濯会败在这一击下,也没有人认为他能再继续保持自己的淡然。
就连即将走远的余笙,此刻似乎也为他所引起的动静而意外,回头后望。
寒风呼啸而下。
如若渊流。
顾濯没有合起手中伞,没有抬头望向那宛如深渊般的口器,在心中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帮个忙行不?
这句话没有人听到。
唯有天地知。
话音落下刹那,冰虫掀起的风雪漩涡骤然停滞片刻,然后莫名开始溃散,冰虫亦随之而消失。
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苍山外,神都的人们几乎都怔了一下,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走过飞舞的冰雪,踏过泛滥的湖水,绕过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坑,顾濯撑着伞来到那位青裙少女的身旁。
他望向余笙,温声说道:“好久不见。”
余笙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这很久吗?
这当然不久。
……
……
与天地言,是顾濯最大的底牌之一。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将此隐藏到底,不让任何人得知。
如今远远没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那为什么他还是这样做了呢?
当然不是因为他在意余笙的表现。
这是无稽之谈。
事实是因为白南明的修行很有可能出问题了。
顾濯想要借此机会进行确定。
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