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神色不变。
她眼神温和地看着顾濯,轻声说道:“你有些着急了。”
两人间的谈话没有避开谁,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周围的考生们听着这话,听着话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淡然无惧之意,不由生出震惊错愕之意。
众人视线纷纷落在余笙的身上,对她进行极为认真地打量,却发现这位青裙少女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顾濯没有停步,继续往擂台走去,说道:“只是想着接下来要等半个时辰,不如借这个时间,把当下可以解决的问题都给解决干净。”
余笙说道:“所以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
顾濯说道:“是的。”
“不出意外,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去做一些你不想看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与陈述没有区别:“如果你执意要阻止我,那现在是一个十分适合的时机。”
这句话很坦诚。
就像当初林挽衣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样。
不虚伪,不避讳。
开门便见山。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到那座擂台前。
在场的诸位考生自发落在后方,保持着一段相对遥远的距离,不去偷听两人的谈话。
入夜后,苍山风雪更盛。
那处作为擂台的石坪上却始终不见积雪,半空中有无由之火静静漂浮着,仿若夜空中即将熄灭的星辰,洒落昏暗光线。
顾濯行至石坪中央。
余笙却止步。
隔着数丈距离,两人平静对视。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吗?”
余笙坦然说道:“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
顾濯神情微异,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上如此平静而嚣张的一句话,不禁沉默了。
余笙的声音依旧温柔。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实力。”
在她看来,顾濯其实就是一个莫名给自己背负太多责任的少年郎,像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没有必要为此生出责怪之心,可以多给几分宽容。
她神情真挚解释道:“只是你我这一战过后,无论谁胜谁负,都必然是惨胜惜败,很难再去多管闲事了。”
顾濯没有说话。
余笙笑了笑,笑容恬静而清美,看着他说道:“这一关过后你有朋友帮忙而我没有,所以到时候我想阻止你会更难,所以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如何?”
顾濯说道:“有理。”
余笙说道:“接受吗?”
顾濯摇头说道:“这句话就有些虚伪了。”
如果这场对话发生在双方都没有登上擂台之前,那接受二字才有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此刻离开擂台,那就是弃权,而他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通知罢了。
“抱歉。”
余笙看着他微笑说道:“但这对你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顾濯不再多言,在微弱星火中坐了下来,等待时间。
……
……
苍山的另一处擂台。
白浪行站在擂台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半个时辰,很快就能通过这一关,然而在场的考生们目光根本没有放在他的身上,近乎视若无睹。
因为场间正在发生一件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当林挽衣决定当场尝试破境洞真,并且以一个人情为条件,请求神景天女出手相助后,在场诸位考生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连白浪行都忍不住站起身来,认真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等待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那位阴平谢氏的公子,这时候神情很不好看,因为林挽衣一旦破境成功,那剩下的考生被逼无奈之下,必然是要尝试越境而战的,总不可能干等上两个时辰。
他自然不担心自己会落败,但战斗中有所损耗是必然的事情,这将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负担,直接影响到后面对夏祭最终名次的争夺。
伴随着众人不断登高,山间的寒意已经越发渗人,对真元与肉体的影响越来越沉重,最为明显的体现就是在真元恢复与伤口弥合的速度上。
每一个对夏祭名次有追求的真正天才,都不愿意在这场擂台赛上耗费过多力气。
神都的民众们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
奈何这画面着实枯燥,除却无垢僧莫名其妙地含怒发威一次之外,接下来竟再也没有一场战斗出现,难免有些荒唐。
于是人们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林挽衣的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说,除去极少数利益相关者以外,整个世界都在期待着她成功破境,因为这才有看上一场精彩对战的机会。
那艘飞舟上。
裴今歌忽然说道:“她似乎很想继续走下去。”
娘娘淡然说道:“她一直都在试图证明自己。”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不止于此。”
娘娘问道:“嗯?”
裴今歌回想起望京之时,少年与少女在春光下并肩而行的身影,似是感慨说道:“你这个女儿,如今想的应该是让自己有资格和顾濯站到一起。”
娘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无趣。”
说完这句话后,她似乎真的对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毫无兴趣,转身离开。
裴今歌对此毫不在乎。
她甚至觉得这更自在了些,挥手唤来下属搬来椅子与茶具,悠悠闲闲地坐了下来。
……
……
破境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
在正常情况下,每一位修行者都会尽可能为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环境,提前做好一切能够做的准备。
除非真的没有办法,否则绝不会贸然选择破境。
神景天女对此再是清楚不过。
她承认林挽衣是自己的朋友,愿意为其护法,自然也就愿意做更多。
她认真提醒道:“你的心还是没静下来。”
言语间,她并指为剑画地为牢,断绝谈话声流传出去的可能。
林挽衣没有睁眼,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遥远。”
破境的尝试已经开始,她也隐隐触碰到了那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始终缺了那么一点力气。
大门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她推开。
然而那下一刻却怎么都不愿意到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
神景天女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因为你不相信自己。”
林挽衣微怔无语。
神景天女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她无法理解林挽衣的自我质疑,那说出来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林挽衣不再去想那扇门。
在她放空心神那一刻,无数回忆片段彷如此刻苍山风雪般,骤然翻涌浮现。
九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与顾濯站在灯火微黯的树荫下,她曾说自己有一个秘密,轻轻地抱了一下某人。
为什么她当时不把秘密说出来呢?
为什么她连那一壶酒都不敢自己提着呢?
白马湖畔,她与顾濯并肩乘舟渡湖映入众人眼中。
当天夜里,白浪行没有败在她的手下,却因她而受了莫大的屈辱。
那一场春末的微寒雨中,她在床上抱着双膝,静静看着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于是有了那场影响深远的长街血案。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在旁看着,不曾亲手拔剑指向那些羞辱她的人呢?
在望京的夕阳余晖里,她看着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不得不登门拜访顾濯,被迫与她那位好朋友行妥协之事。
是的,那个结果和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因她而成,但……这真的是因为她吗?
还是一个昏暗的清晨。
她离开书楼,走到那个院落,与顾濯闲聊数句,出门便遇了一道剑光。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道剑光之决绝惊艳。
可惜,那时候的她手中无剑,不曾与之正面争锋。
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再往前呢?
有一位小姑娘送君出长洲。
有一位少年坐在石阶上,静对众人。
还是那位少年。
在一个落着雨的清晨,推开了她的房门,与她说了一句话。
——要我站过来你这边吗?
林挽衣记得自己答应了。
这是一个她至今仍旧得意的决定。
然而她却直至今日才发现另外一个事实。
自那一日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真正地握过剑了。
再也没有像年幼之时,为了一句不公的评语,不管不顾地独自留在望京,与长洲书院一战十余年,不曾退后半步的骄傲与勇气与执着了。
于是。
所有的不解都有了一个答案。
……
……
林挽衣睁开双眼。
她的身前依旧是苍山的风雪。
过往那些令她骄傲的画面,如若此刻的飞雪般逐一闪过,再次落入她的心中,
她平静地向前伸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把看不见的剑,轻轻斩落。
那扇门被她一剑斩破。
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此到来,与陈旧的她相逢。
神景天女的声音随之而响起,简单而真挚。
“恭喜。”
“谢谢。”
林挽衣脸色微白,眼神却分外明亮。
场间一片沉默。
无论苍山,还是神都,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破境了。
然而人们却怎么也没想到她接下来做的那件事。
林挽衣站起身来,望向即将离去的白浪行,神情平静说道:“我要挑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