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终于收回视线,往前迈步。
他的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听着几分悦耳。
然而在十数丈过后,他却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前行,转身望向崖畔。
有人上来了。
是无垢僧。
小和尚拍了拍手,嚷了一声真冷,然后抬头望向前方看到顾濯,眼神顿时就明亮了起来。
他连忙跑过去,关心问道:“我们前面还有人吗?”
顾濯说道:“没有。”
无垢僧微微一怔,下意识说道:“你居然是第一个上来这里的?别的人在干嘛?”
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一个答案。
小和尚嘴不带停念道:“算了,别管了,咱俩赶紧走吧!抢在他们上来之前拉开距离。”
都是当今人间最天才的人物,对登顶这件事有着绝对的自信,没有谁认为自己会折在半途,彼此之间争夺的自然也就是谁先谁后。
此刻身后难得空无一人,要是不借这个绝佳机会建立优势,遭不遭天谴不知道,但小和尚知道自己回去绝对是要被长辈臭骂一顿的。
顾濯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动。
“怎么了?”
无垢僧有些不解,望向前方那片如镜般的笔直崖面,以为自己猜到了原因,神情凝重说道:“接下来这一关难道是心劫?”
顾濯说道:“嗯。”
无垢僧眉头紧锁,心想自己岂不是要在心劫里上青楼了,一时之间竟有些小小的兴奋,正色说道:“那确实不能着急了,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你是对的。”
顾濯说道:“但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心劫,是因为我准备做一件事。”
无垢僧怔住了,下意识望向他,心想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
……
神都北城,某片清幽临湖小筑。
繁华喧嚣里的所有出尘脱俗,本质上都是用世俗的金钱堆积出来的事物。
故而清幽二字,往往代表着一种昂贵的寂静。
这种寂静很适合用来密谋。
“若不是你深谋远虑,现在我们已经失败了。”
一位中年男子看着秀湖真人,感慨说道:“幸亏那天夜里你不惜耗费心血,为在场所有人都起了一卦,没有把希望全放在李若云的身上。”
秀湖真人笑了笑,说道:“这说明上苍也希望我们成功。”
中年男子话锋骤转,认真说道:“接下来的那一关既然是心劫,那当天夜里被你断言过的考生,无论多少,心中必然会浮现出你当时给出来的评价。”
秀湖真人说道:“不错。”
“到那个时候,你只需要以此为因果,与那些考生搭上一根线就行。”
中年男子叮嘱说道:“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做,教主会亲自出手。”
秀湖真人愣了一下,笑意瞬间消失,沉声问道:“教主要出手?”
“当然。”
中年男子想也不想,说道:“本教除去教主亲自出手外,谁有资格对付白南明?”
如今的人间,以教为后缀的魔道宗门屈指可数。
其中最出名的那个教派自称天命。
这也是秀湖真人师承所在。
中年男子继续说道:“你抓紧时间处理留下的痕迹,不要被巡天司发现,尽可能留住自己的性命……”
话没有说完。
他只见秀湖真人面色骤然一变,转身推开窗门仰起头,望向夜空下的那面光幕。
“怎么了?”
中年男子一边问着,一边望向那面光幕,同样也愣住了。
片刻沉默后,他望向秀湖真人,带着希冀问道:“顾濯这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
……
景海的天光依旧,不见半点昏暗。
太监首领没有去看水面的动静,把一杯新泡好的热茶递到皇帝手中,恭敬说道:“夏祭正式进入后半段了。”
皇帝眼睛半阖,似乎随时都要睡着过去。
他抿了一口茶水,精神稍微好了一些,随意说道:“那鱼儿也差不多要上钩了。”
太监首领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瞅了这位身边人一眼,笑着打趣道:“这句话听着不怎么有诚意啊。”
说话的时候,他手中的鱼竿微微下沉,一切便如先前话中所言。
下一刻,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太监首领神情骤变,变得无比冷漠,凶厉。
皇帝陛下举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急切,淡淡笑道:“你不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吗?”
太监首领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确定顾濯此人在坏陛下您的事情。”
“哪怕事实的确如此,这一切终究是发生在夏祭里,便没有你下场出手的道理。”
皇帝陛下说道:“这次夏祭本就不合规矩了,朕总不能让它继续再乱下去,而且顾濯也不见得能够做成这事儿……有人会阻止他的,看下去就好。”
……
……
两次不同立场的错愕源自同一人。
当无垢僧问出心中困惑,问顾濯为什么要留在原地,不前往苍山之巅后,后者十分坦然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我准备把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个答案让小和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任凭他再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么一句话来。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也属于话里指的所有人,于是更加沉默。
不等小和尚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在惨胜林挽衣后再连败两人的白浪行为无形天光接引,同样来到了这里。
这位三皇子殿下身上的伤势已经消失,但精神上的疲惫却无法弥补,面容憔悴至极。
当他看到站在十余丈外的顾濯与无垢僧后,不由愣了一下,心想这一关到底是有多难,为为什么连你们都止步于此?
白浪行沉思片刻后,在旁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没有选择贸然前进,而是闭目开始恢复心神。
换做是任何一个时候的他,都会直接无视顾濯和无垢僧,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差,没有冒险的必要。
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很是遗憾。
他本想着白浪行要是前进,那自己就过去唠叨上几句,谁知道这人直接就坐了下来。
没过多长时间,此间又迎来了一位考生。
这位考生在巡天司所列榜单上亦是靠前的人物,平日里素来被朋友以天骄二字真诚吹捧,但他很清楚自己未入洞真,在同辈当中还有极大的进步空间。
很自然地,当他发现这里站着三位止步不前的洞真境后,第一时间就与白浪行想到了一个地方去。
更重要的是,无垢僧就站在那里,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是的,这位考生在不久之前被痛揍了一顿,原因是他说了四个字。
他连忙换了个笑脸,走到一旁坐了下来,不敢前进。
……
……
神都一片吵闹。
本来已经打起瞌睡的民众们,看着这一幕荒诞至极的画面,睡意早已荡然无存。
尤其当他们看着那些闯过擂台的考生,被无形天光接引到层云之上,然后发现周围坐了一堆人,便极为自觉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闭目开始养神的时候,更是心生恼火,急得不行,心想你们倒是稍微问上一句啊!
整个世界都知道顾濯要做什么,唯独苍山里的考生们一无所知。
人们的目光不时落在某个擂台上。
那擂台站着一位青裙少女。
不久前,她在即将满足半个时辰的条件时,一位不信邪的考生决定出手挑战。
结果没有任何意外。
那位以为余笙虚张声势的考生,上台后连一拳都没能撑过去,败的彻底。
然而正因为他这一败,让余笙先前的等待直接沦为空白,而其余考生认识到彼此的差距后,便也熄灭了挑战的时间,决定苦熬光阴。
“不是我说……这不太合理吧?”
一位有资格坐上飞舟的神都权贵,走到裴今歌旁边,无奈说道:“过往夏祭哪有这样子的?”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这怎么了?”
那位权贵诚恳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样做很不妥,顾濯这是在坏规矩。”
裴今歌莞尔一笑,偏过头望向这人,问道:“顾濯现在坏了哪条规矩,你具体说给我听听?我觉得他现在做这件事挺有趣的啊。”
那位权贵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股声浪从神都大地涌至天空,声音里近乎欢呼。
权贵望向光幕,只见神景天女出现在那片雪地之前,与顾濯相见。
人们之所以为此欢呼,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这位道门天女的性情,以她的行事风格,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必要时要问个究竟的。
事实的确如此。
……
……
神景天女的视线扫过坐在雪地上的那些考生,最终落在十余丈外。
顾濯就站在那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坐在这里?”
神景天女问得很直接,因为两人也算朋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考生偷偷睁开眼睛,竖起耳朵。
顾濯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众人好生错愕,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
神景天女墨眉微挑,问道:“既然你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也要站在这里,难道你准备把所有人在这里拦下来?”
话音落下,神都里正在观战的人们顿时沸腾欢呼,热烈庆贺终于有人问出了这句话。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如往常般。
“嗯,你猜对了。”
他不再与神景天女对视,望向风雪笼罩的此间,对众人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今年夏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