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苍山的平静日出不同,夜色笼罩下的神都烦嚣更上一层楼。
是的,夏祭的确正式结束了,但这对于世间各大宗门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才是那些宗门的代表们的真正舞台,他们将要去争夺夏祭中名次优异的考生,尽可能地说服年轻人们加入自家宗门,为此给出各种条件。
在这个过程当中,大秦即是站在最高处的公证一方,亦是随时都能下场的一方。
毕竟夏祭的规矩本就由朝廷而定。
只不过这一切并未立刻到来,与这个互相选择的过程发生在三天后的一场夜宴中无关,因为各大宗门本就会与考生提前进行私下的联系,以此确定对方的心意。
真正的原因是顾濯不见了。
“我就不明白了。”
朝天剑阙那位何三忘长老盯着一位巡天司的官员,冷笑不止质问道:“夏祭都已经结束了,顾濯为什么还没回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他直接跑去面圣了啊?”
话音方落,其余剑道大宗的代表紧随其后,根本找不出半点平日里争锋相对的意味,极其难得的同气连枝,一并向巡天司施压。
“我也挺好奇顾濯到底去哪了。”
“应该不会有人见猎心喜到私下提前进行谈判,试图和顾濯达成共识,让他答应成为自己的徒弟,直接就把夏祭的规矩给坏了吧?”
“放肆!陛下乃在世圣人,贤明之君,岂会容忍此等事情发生?”
“就怕有人从中阻挠作梗了啊~”
“哎,其实顾濯去哪儿我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唯一不能忍受的只有像他这样的剑道天纵奇才被暴殄天物,不知道拜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师父。”
“难说,毕竟这世上不自知的庸人可太多了。”
这些平日里在修行界颇具身份的大人物,此刻毫无往日之优雅风度,直接把那几位巡天司官员围了起来,连番质问,阴阳怪气。
就连裴今歌也被留在了这里。
唯有在这种时候,诸剑道大宗才会站在同一阵线上。
有资格被派来神都参与夏祭的各宗门代表,无论是长老还是别的什么人,在行事作风上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但智商上绝不可能有问题。
在众人发现顾濯没有立刻回来后,毫不犹豫向巡天司索要解释,防止有人不讲规矩。
之前不讲规矩,那是因为大家都能一起不讲规矩,现在忽然要讲规矩,却是因为大家都讲不了规矩。
更重要的是,在场谁也不是白痴瞎子,余笙分明就是长公主殿下苦心寻觅多年的关门弟子,否则何至于强到那种程度?
今年朝廷有一个余笙就已经够了,怎能再来一个顾濯?
裴今歌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吵闹声,看着那些愤怒的宗门代表,心想自己眼光果然极好。
早在初春的望京旧皇宫里,她便对顾濯动了心思,递出了橄榄枝,可惜最终未能成事。
就在这时候,一道流光自皇城深处而来,悬停在她的身前。
场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因为在场众人都认得出来,这是一道来自于临近羽化境的大修行者的神识片段,想来应该就是那位太监首领在替皇帝陛下传信。
裴今歌伸出手,摘下那道流光,感知片刻存在其中的信息。
然后她转身望向后方众人,淡然说道:“顾濯现在已经不在苍山,在神都。”
很明显,那道流光中蕴藏的信息绝不止于此,但目前这个答案也足以令人满意了。
诸宗代表沉默对视一眼,决定暂时平息,迅速转身离开。
不久过后,神都有明亮剑光陡然跃起升空,宛如逆行的流星没入穹苍,奔赴人间各地。
那当然不是流星。
是飞剑。
飞剑出鞘想来为的也不是杀敌,而是为自家宗门带去崭新的消息,那些消息或许各不相同,但其中必然存在着两个字。
——顾濯。
……
……
“一夜未过,名动天下。”
皇帝陛下的眼里久违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是意趣、感慨、怅然、唏嘘与欣慰以及极轻微的伤感,最终这些尽数化作为一句追忆往昔的话。
“我记得他当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娘娘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她还沉浸在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里,那些随之而来的尴尬当中,而是片刻之前有消息传来。
那是一句十分简单的话。
——顾濯是他的再世传人。
话里的那个他看似指向不明,但无论皇帝陛下还是娘娘都很清楚,这个他指的就是道主,那位百年前端坐玄都之上的天下第一人。
娘娘忽然说道:“就算顾濯真是道主的再世传人,今次夏祭发生的事情仍旧能用离奇二字来形容。”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且就先这般看着吧。”
娘娘不再多言,转而说道:“如果顾濯真是道主的再世传人,那他对朝廷必然心怀忌惮,或者说是敌意。”
“从望京到神都,他的表现与寻常青春少年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想来是因为背负太多的缘故,以至于他过早成熟。”
她平静说道:“顾濯此人可容,但理应谨而慎之。”
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打趣说道:“既然你也觉得可容,那我们为他挑选一位合适的老师便好,让他慢慢放下百年前的旧事,不必再整天活得提心吊胆。”
这句话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
步入第二个千年正值盛世的大秦,与站在人间最高处的皇帝陛下,又怎会容不下一位过往敌人的再世传人?
要是他真连这般气度都没有,早在百年前道门就该彻底倾覆,人世间再无一座道观。
“后人可痴前人意,但不必承前人之恩怨情仇,更何况前人身上背着那份因果之重,就连如今的我也不见得能接下来,烟消云散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陛下感慨说道:“毕竟顾濯终究只是他的再世传人,不是他。”
娘娘见他心意已定,不再多言劝阻。
……
……
夜风清凉如水,远处青楼灯火通明,笙歌不休。
顾濯坐在一辆马车里,没有去看窗外的风景,闭目养神,心如止水。
林挽衣却不如此。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余笙,好生无语,心想你怎么能跟过来的呢?
夏祭结束后,她第一时间寻找顾濯的身影,为的自然是兑现九天前的承诺,把那个自己的那个秘密付诸于口。
结果先是顾濯莫名其妙地不知所踪,好不容易她才把人给找到了,又终于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眼见今夜神都明亮如昼,映得昏暗的车厢内气氛恰好,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偏又来了个人。
这如何能不烦?
余笙看出了她的不满,温声解释道:“顾濯觉得我应该多和年……同辈中人相处。”
林挽衣认真说道:“今天已经很晚了。”
余笙说道:“但你们现在不是要去吃夜宵吗?”
林挽衣不说话了。
但她也没有望向顾濯,以此进行施压,因为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凑这场热闹的不只有余笙一个人。
那天在白马湖畔相聚的另外三人都来了,还有长洲书院的那些少年少女们。
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叫停,很有可能绝大多数参加今年夏祭的考生,都会想着过来凑一凑这场热闹。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一处食府门前。
三人下了马车,跟着早已等候许久的知客上楼,进入包厢。
今夜吃的还是火锅,但不只是火锅,还有这家食府最好的席面。
据说是那位已经休息的大厨,在得知客人是顾濯之后,连忙赶过来下的厨。
满桌菜肴,酒是当初林挽衣带走的那一壶梨花雪。
——少女那夜回家后浅尝了两杯,便不胜酒力直接醉倒,直至翌日清晨才是堪堪醒来,往后数日为准备迎接夏祭的到来,自然不敢再喝,这才留到了今天。
无垢僧有酒不能饮自然心痒,于是话便多了。
“你都不知道,我认识那群长辈刚才围着我吹捧你的那个画面,真不是一般的夸张,我就这样和你说吧,你当时要是走过来和他们说一句,其实我是佛祖转世,指不定他们都能信以为真。”
小和尚的眼神格外火热,神情真挚赞美道:“所以你不当和尚真是一件造福全天下的好事!”
“为什么?”
余笙听着这句话,难得有些好奇。
道门天女说道:“因为顾濯要是当了和尚,真成了小和尚话里说的转世佛祖,那全天下人的辈分都得直接低上一层。”
“对,就是这个道理~”
无垢僧望向顾濯,诚恳说道:“不过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那种喜欢装嫩的老不要脸。”
顾濯不想接话。
林挽衣看着小和尚冷笑三声。
如果顾濯其实是一个装嫩的老不死,那正准备做出那件事的她又算什么?
这她当然不高兴。
她毫不介意生硬问题,直接换了个话头:“现在夏祭已经结束了,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好很适合夜谈的话题。
每一位参加夏祭的考生,今夜都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
然而话音落下,包厢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尽数汇聚到顾濯的身上,眼眸里的情绪都是好奇。
小和尚当仁不让替在场所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准备去哪个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