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但非七夕。
纵使月色再美,不过是人间无数个寻常夜之一。
林挽衣心想,如果自己还是之前的自己,不曾在苍山的风雪中往前踏出那一步,重新拾起过往的骄傲与执着,这时肯定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吧?
话里的那个秘密,最后真就成为一个秘密了。
或许今夜无法得偿所愿,因为就连她自己其实也想象不太出得偿所愿的画面,但重要的难道不是迈出这一步,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吗?
一念及此,林挽衣咬住下唇,心想自己当时怎么就昏了头非要定下这么个约定呢?
然后她的心情更加忐忑,只觉得今夜这一切真的很没道理,哪有像自己这样子先是抢着开口说上一大通话,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余地,最后又把问题抛给对方的呢?
换做她是顾濯,这时还能说些什么呢?
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不好吧?
那未免太直接了。
又或者……他只能说,说你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姑娘,但我偏偏不喜欢?
林挽衣越想越后悔,眼帘微垂,满是忐忑。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看着林挽衣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喜欢这件事不在于我觉得你怎样,这应该只是一个次要的地方。”
林挽衣微微一怔,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说不太明白,但我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顾濯诚实说道:“不过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我的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她很喜欢没有任何经验这几个字,对此十分满意。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能聊的地方,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毕竟道理都是越辩越明的。”
林挽衣沉默不语,心想难不成我还要把你请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举杯邀明月,对月成三人,饮酒谈喜欢?
哪怕是现在的她也想象不出如此放肆的画面。
尤其在她确认自己很容易喝醉的此时此刻。
“这侧门走的人多吗?”
“只有我。”
“那就在这里吧。”
“……好。”
言语间,顾濯让等候着的马车先行离去,然后唤来夜风扫去石阶上的尘埃,直接坐下。
林挽衣在这方面从不矫情,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裙,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然后呢?”
她问道:“你觉得在喜欢这件事上什么才是主要的部分?”
“经历。”
顾濯认真说道:“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人一起经历的时光。”
林挽衣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就像是今夜的月色。
她正色说道:“我觉得你说的这两个字很有道理,请继续。”
顾濯说道:“回到最开始那句话上,我对你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容貌还是性情又或者别的什么境界天赋,在我看来,那只是让我和你接触的一个契机,又或者说是诱因?”
林挽衣听懂了,替他总结说道:“所以你的看法是,那些可以是喜欢一个人的起因,但不能是喜欢一个人的原因。”
顾濯说道:“没错。”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忽然摇头。
“这不对吗?”
“不是不对,就是我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想法。”
“什么想法?”
“要是换别人来说这句话,我会觉得那人是借这样的话来强调自己的心思纯粹,并非真是这么一回事,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这话是对的。”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本就长得好看,天赋超然于世,性情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你有资格不在乎这些啊,反正谁都没你厉害。”
这句话很诚实,很真实。
顾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发现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补了一句:“那证明我不为外物所扰。”
林挽衣没好气说道:“不理红尘,那很可能是因为红尘还不够红。”
顾濯偏过头,认真看着她的脸。
林挽衣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这是在看什么?”
顾濯说道:“看你。”
林挽衣心想这我还能不知道你在看我吗?
“好了,接下来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
“嗯?”
“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非常好看。”
顾濯哑然失笑。
林挽衣心想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在笑什么?”
顾濯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林挽衣这才想起自己让人闭嘴,无言以对,继而羞恼。
然后她很是生硬地换了一个话头:“我很赞同你对喜欢这两个字的具体看法,彼此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喜欢的理由所在,所以我们接下来该聊的是什么?”
顾濯不再沉默,说道:“言归正传。”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正传是什么?”
顾濯说道:“我们确定了什么是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那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寻找这样的原因是否存在,以此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
林挽衣越来越觉得这场谈话奇怪,犹豫了会儿,请教道:“以此作为评断标准的话,假设你有这样一个原因,而我没有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就聊不下去了?”
顾濯想了想,说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觉得这不合理。”
林挽衣微微摇头,说道:“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之间,理应存在着一处空白的地带,这是那些尚未完全喜欢上彼此的人所处在的位置。”
顾濯沉思片刻,说道:“你是对的。”
听到这句话,林挽衣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不再那般紧张。
忽有风起。
灯笼洒落的昏黄光线因此而乱,少女那倾泻在肩的如瀑黑发轻飘飘起,映衬出风的形状。
不知道为什么,这风莫名有种雀跃的意味。
“所以……”
顾濯偏过头,看着为黑发所掩映的林挽衣的微红脸颊,问道:“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林挽衣明白这句话问的是什么。
喜欢已经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定义,或许这个定义不一定正确,但至少被此刻的他们所认同,没有分歧。
那么,以此喜欢作为前提,再一次确定自省自己的所念所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修行的办法。
以修行之法来解决人生大事,该说了不起,还是痴道如斯呢?
林挽衣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想着与顾濯相处的一切过往经历,想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东西,最后问道:“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顾濯说道:“我在想喜欢这两个字。”
话至此处,林挽衣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遗漏了某件事。
两人自相识以来,有过闲话,曾经散步。
但却不曾真正谈论过彼此喜欢的事物。
她望向顾濯,好奇问道:“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长生。”
林挽衣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微恼说道:“这谁不喜欢啊?”
紧接着,她叹了口气,用手抱着双膝,埋头其中。
顾濯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被你这么说了一通,我现在都有些怀疑了,怀疑自己对你的喜欢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因为我和你之间真没有任何称得上刻骨铭心的记忆,就连次一等的经历都没有。”
她说道:“如果不是我时常对镜自照,确定自己长得十分漂亮,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对你见色起意了。”
顾濯安慰说道:“先前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所以你不必太把我的话当回事。”
林挽衣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那我就有经验了吗?”
这句话里都是幽幽。
顾濯今夜第一次无言以对。
“说实话……”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我在开口之前,想过今夜会被你直接拒绝,会被你说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但你对我真的没有兴趣,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莫名其妙和我探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而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至少在这一刻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先别开口。”
她看了一眼顾濯,继续说道:“忘了是在哪里听说的,据说那些住在书院学舍里的学生,总会在夜深熄灯的时候闲聊,聊的不是修行,而是喜欢谁这件事,先前你开口的时候我还没有感觉,后面越听越觉得奇怪,越来越有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在劝我三思而后行,不要自我感动着让自己喜欢上一个人……但我觉得你真没有这个意思,以你的性情,该拒绝的绝不会嘴软。”
顾濯说道:“是没有。”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真有些奇怪了。”
顾濯说道:“好像是的。”
“首先。”
林挽衣眼帘微垂,说道:“以后我不清楚,但直至这一刻为止,我依旧不后悔我今夜对你说的喜欢。”
顾濯说道:“嗯。”
“其次。”
林挽衣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说道:“我觉得我至少不能让今夜这件事变成我刚才话里说的那样,沦为一次朋友之间的有趣夜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故而坚定。
顾濯不解其意。
但下一刻,他懂了。
林挽衣转过身,用手撑住自己的身子,直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紧接着,少女以最快的速度微微提起裙摆,起身推开侧门冲了进去,再关门。
砰!
就像是摔门那般的一声巨响。
顾濯仍旧沉默在门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道故作平静的声音随之而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啊?”
顾濯醒过神来,叹了口气,无语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后不走?”
林挽衣不说话了。
片刻后,她强自解释说道:“我怕这天忽然下雨,把你留在这里,毕竟你现在手上可没伞,夜又深了,我得准备借你伞……”
话还没说完,林挽衣直接愣住了。
语声落处,有风再起。
夜雨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