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未央宫曲终人散。
来自人间各地的宗门与世俗强者抱着遗憾与喜悦离去,直至最后,仍有不少人对顾濯的选择抱有极大的困惑不解,万般好奇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
然而顾濯不愿开口,他们总不能去问长公主殿下,只能让这一份心痒深藏心底,成为本就充满传奇色彩的今年夏祭中的又一个谜团。
与之不同,年轻人们没有随着宴席结束而散去,因为他们很清楚天下无不散筵席,今夜过后彼此再见已不知是何年月,心中难免有所感伤。
又值七夕良夜,整个神都沉浸在萌动与冲动的爱念当中,哪怕是心中无感之人,此时也难免有所思。
顾濯无所思,但尴尬。
因为林挽衣似笑非笑,笑容里满是促狭打趣,对他故作叹息地说一句话。
“原来你也是会撒谎的人啊~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过的吧,自己不可能拜长公主为师,结果都是骗人的话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看着这位挚友难得的尴尬沉默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没怪你,就是觉得这事有些好玩。”
说完这句话,林挽衣挥了挥手,就此转身离开。
今夜是分别的时候,她可不愿意把别人的时间都给占完,那也太没道理了。
接下来,顾濯与几位熟人朋友聊了聊,是楚珺也是林浅水,这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前者是祝好,后者也是祝好。
唯独无垢僧不同。
就像是两人第一次在洛水相遇那般,小和尚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需要唠嗑,时而伤感,时而期待,时而忐忑,险些让顾濯也不耐烦了。
“哎,总之你是我朋友,以后不管你出什么问题了,我肯定都会赶过来帮你忙的。”
小和尚踮起脚尖,刻意让自己像成年人般成熟,拍了拍顾濯的肩膀这才离开。
夜色已深,皇城渐静。
顾濯与余笙目送众人离去,在未央宫外吹着清凉夜风,开始谈话。
“先前那个消息临时泄露出来,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对吗?”
“嗯。”
余笙承认的很是坦然:“那些人应该也都猜到了。”
在皇帝陛下不可能亲口宣扬自己失败,且太监首领守口如瓶的时候,还有资格让那个消息泄露出去的人,无非只有两个。
娘娘,以及长公主殿下。
而后者在今夜得了最大的好处。
顾濯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问的不是泄露消息,而是整件事的发生。
余笙说道:“当然是因为她觉得你很重要,身上有太多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地方,最终她做出了现在这个决定。”
顾濯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话说回来……”
余笙看着他的眼睛,好奇问道:“如果她没能说服你的话,你是准备去哪儿?”
顾濯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心中存在一个明确的答案。
道门他是肯定不去的,当中的原因很复杂,那么剩下的选择也就是剑道三大宗,与那几位当世顶尖强者,以及其余几大门派了。
其中挽剑池终年风雪交织,为他不喜,自然是要拒了的;易水风景绝佳,但他实在没兴趣成为坐在轮椅上那位老人的徒弟,拒绝是理所当然的;朝天剑阙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那位远道而来的剑道南宗,他对此人并无恶感,但断然也是不会点头的,剩下的诸宗连条件都还没来得及开给他,更是无法判断。
“朝天剑阙。”顾濯说道。
余笙眨了眨眼,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坏人好事了?
顾濯猜到她正在想些什么,换了个话头,说道:“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余笙正色说道:“请讲。”
顾濯说道:“长公主殿下的师父是谁?”
话音方落,余笙莞尔一笑。
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
她笑意温婉说道:“或许长公主殿下根本就没有师父,一身境界造诣全是自学自得而来的呢?”
顾濯心想还真没有意外啊。
宴席之上,他听到那七个字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旁人都以为他是衡量利益得失,他也确实做了一番这样的思考,但更多时间他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白南明还有师父的吗?
为此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不得其解,只能把心中疑惑留到现在。
然后,顾濯望向余笙,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你现在该怎么称呼我?”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你现在是要我喊你师叔吗?”
余笙对他对视,眸子里的好奇与玩味不加掩饰。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但又不能当面说破这种事情当真无趣啊。
他摇头说道:“算了。”
“算了是什么称呼?”
“就是不谈这事。”
“为什么?”
“想想就觉得很麻烦,现在这样挺好的。”
“明天再见。”
“明天见。”
……
……
穿过夏夜的风,顾濯不曾慢些走,因为马车真的等候已久。
他坐进车厢,翻开手中拿着的那本簿册,准备挑选皇帝陛下宝库中的奇珍异宝。
是的,这本簿册是顾濯从那位太监首领处得到的,上面如实记载着帝室内库中每一件珍宝的名字——事实上,太监首领在听到顾濯索要名册的要求后,为此沉默了好会儿,大抵是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毕竟寻常年轻人谁不渴望亲眼欣赏那些神兵利器的绝代风华?
然而顾濯对此确实没有兴趣,更不愿意为此浪费无谓的时间。
这种过分淡然态度落入车厢里的另外一人眼中,让她再次想到了那四个字——故人之风。
“听说你拜长公主为师了?”
裴今歌的声音微微沙哑,听着反而悦耳:“还真是意料之外。”
顾濯神色如常。
早在进入车厢之前,他就知道这位巡天司司主在等待自己,此刻自然没有惊讶的道理。
“不是拜她为师。”
“嗯?”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难不成是你收她为徒?”
顾濯没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话也太放肆了些,摇头说道:“是她代师收徒。”
听着这话,裴今歌微怔片刻,然后好奇问道:“那你现在岂不是要喊她师姐了?”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客观而言,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见他的态度隐约有些奇怪,洒然一笑后也不继续问下去,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朵正在盛开的旧日之花。
对此,顾濯神情自若,她看任她看。
“那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是什么?”
“在你离开望京那天,我让陈迟与他那两位朋友去查你的过往,连带着顺便查一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
裴今歌不作遮掩。
顾濯看了她一眼。
裴今歌说道:“你的过往暂时还没查出来什么眉目,那空白的十三年着实太空白了些,就像是一张尚未泼墨作画的宣纸。”
“不过有意思的是,陈迟三人倒是从那位院长身上挖了些东西出来。”
她顿了顿,说道:“与道主有关。”
顾濯没有抬头,继续翻着手中那本簿册,思考着自己需要什么。
仿佛话里那两个字和自己毫无关系。
“道主虽是身死,然而其道未消,在世间留有不少的机缘与传承。”
裴今歌似是随意说道:“可惜的是,当初随他身死而消失的晨昏钟,至今仍未有半点线索痕迹,不知藏在人间哪个角落里。”
话中所言的晨昏钟乃是道门重宝,钟声起时天光为之倒转,曾在百年前玄都决战时绽放无量光彩。
如今人间能与此钟相提并论者,以指而数。
顾濯说道:“这与院长有关?”
“不错。”
裴今歌说道:“那院长大抵是发现了道主留下的一处隐秘传承,故而近些年来常以闭关和云游为借口,试图将这份机缘尽数收入囊中,以求破境。”
顾濯问道:“所以这传承所在何处?”
裴今歌说道:“大致位置是在大秦南方,南齐北方,如今的云梦泽中。”
顾濯合起簿册,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她,说道:“然后呢?”
“是啊,真巧呢,这位院长近些年来一直在云梦古泽徘徊。”
裴今歌感慨说道:“而在你与我说的那个简单故事里,你和那片土地可是有着不解之缘,毕竟云梦古泽之所以重现人间,最为直接的原因就是十七年前那场天灾。”
顾濯收回视线,落在手中那本簿册上,终于想到自己该选一件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合上手中簿册,直接问道:“你告诉我这件事为的是什么?”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与你有关,毕竟你当初在望京闹得满城风雨,不就是因为那位院长毫无音讯,让你不得不出破门而出吗?”
言语间,她起身离开车厢,不曾拖泥带水半点。
顾濯平静目送。
今年的夏祭已经结束了,尚未往白帝山上走过那一遭,暮春的旧事便已卷土重来。
连带着那百年前的故人与故事。
夜风携着凉意,吹入车厢。
月色星光都不见。
人间一片晦暗。
阴云密布。
顾濯闭上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想这辈子真是一刻不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