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众目睽睽之下,顾濯拾阶而上,走进未央宫。
入殿一刻,便有礼部官员为他朗声唱名。
接着,坐在未央宫内的人们旋即应声而起,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与掌声,以此欢迎他的到来。
顾濯认真回礼,无可挑剔。
礼部官员微微笑着,伸手做请,带他前往自己的位置。
那自然是大殿的尽头处,与那片为珠帘玉幕所遮掩的圣人御座相当接近,以此彰显着他作为夏祭首名的身份。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未央宫内已经坐了许多人,天下诸宗的代表几乎都已入座,更不要提那些同辈中人。
这段谈不上漫长的道路,顾濯却走了很久。
不是因为他赖着不走,而是这一路上有太多的人与他打招呼问好,迫不得已而慢。
寻常情况下,礼部官员理应对此皱眉,低声进行一番警告,但今天的他却只有满脸的笑意。
如此走着,直至大殿尽头入座,两侧是余笙和楚珺这位神景天女,往下则是按照名次排列的考生座位,无垢僧和林挽衣都在其中。
而在考生座位的后方,即是今夜前来参与夏祭的宗门代表,以及某些境界极高的世俗人物,比如那位被世人称之为剑道南宗的绝代强者。
很有意思的是,秀湖真人今夜也在其中。
没过多久,场间忽然安静。
有礼乐声自殿外响起,在十余位太监与宫女的簇拥之下,那位娘娘到了。
关于她即将成为大秦帝国的皇后的事实,早已为神都权贵所尽数知晓,就连民间也多有流言。
如果不是四年一度的夏祭风头太盛,想来世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她的身上,从这个角度来说,顾濯无疑为她减轻了好些麻烦。
殿内众人再次起身,向其行礼。
这礼敬的自然不是娘娘本身,而是她所代表的皇帝陛下。
“开始吧。”
娘娘微笑着让众人坐下,行至珠帘玉幕之后,平静地宣布了夜宴的开始。
……
……
与往年没有不同,这场夜宴按着过去的规矩进行着。
不是每一位考生都有资格受邀来到未央宫,今夜在场的考生为天衍之数,即夏祭排名前四十九。
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之下,各家宗门与在场的考生开始走流程,互相表示向往之心,确认各种条件无误过后,拜师的拜师,收徒的收徒。
这本质上是一件互相选择的事情,未央宫内的自然热闹,时隔不久便有祝贺声响起。
那些相熟的考生们在鼓完掌后,往往会低头讨论,商讨旁人的选择正确与否,然后又开始为自己的前程而深感紧张,害怕得不到心里设想的条件。
各家宗门代表则要冷静许多,视此事为一道复杂的算数题目,在大秦朝廷定下的规矩之内,尽可能为自家宗门争取到更好的徒弟。
时间如此不断流逝着,排名靠后的考生很快走了一遍流程,然后渐渐地慢了下来。
那个曾在苍山上向顾濯挽弓的天才去了元限门,与林挽衣有过一战的卢升平入了风雷宗,宋景纶凭借当年那段因果要去钦天监,颜静君果真去了道门太始宫……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林浅水,这位林家的贵女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因为没有一位真正符合她心意的师父,最终决意放弃今年夏祭的机会,决定在四年后再来一遭。
除此之外,其余人的去处基本没有意外可言,都在事前的猜测当中。
至此,殿内再次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的所在,是诸宗派与那些世间强者前来这场宴席的原因。
最先被礼部官员唱名的是李若云。
这位出身南齐世家的洞真天才,是极有希望踏过归一境的人物,放在往年间必然遭到哄抢。
然而……此刻的未央宫依然维持着安静。
无论道门,还是禅宗,以及其余各大宗门都在默不作声。
李若云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画面,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这些宗门之所以沉默,既是为了压他的价,亦是为了向顾濯示好。
毕竟他在夏祭中是怎么淘汰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事实上,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画面,根本不想参加今夜的宴会,但……他终究不是秦人,又怎有底气做这样的事情?
就在那些大宗门的代表相互对视一眼,觉得已经挫到李若云的心气,可以开口的时候……殿内忽有声音响起。
“要不你跟我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秀湖真人的声音很是坦率:“只要我有的,只要你能学的,便都教予你。”
李若云闻言微怔,不禁对这位本国前辈生出感激之心,便当他准备委婉拒绝对方这一番好意的时候,心中莫名有血来潮。
他沉默片刻,在众人诧异目光当中点头答应,应下了这句话。
殿内隐有错愕声响起,有不少人为此不解,继而叹息,心想就为一口意气毁了自己的前途,何必呢?
这终究只是插曲。
紧接着,那位阴平谢氏的公子确定了自己的去处。
神景天女同样没有为众人带来意外,干净利落地入了清净观,成为那位观主的徒弟。
无垢僧也没有出乎预料……为此陷入了深刻的纠结当中。
小和尚几乎与每一位到场的禅宗大德聊了一遍,还是没能确定自己的去处,直到顾濯低声与他说了一句,他才是下定决心去了元垢寺。
这让很多人为之侧目诧异,没想到顾濯对无垢僧竟有这般影响力。
紧随其后的是林挽衣。
与无垢僧丝毫不同,她在事前便有了决定,干脆利落至极。
那个决定是朝天剑阙。
白浪行在等待长公主无果后,选择进入军方。
然后余笙被跳过。
谁都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徒弟。
夜宴至此,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无论身在殿内的人们,还是身在殿外的民众,都知道那个问题即将迎来一个明确的答案。
——顾濯去往何方。
没有片刻的迟疑,当世剑道三大宗的代表都站了出来,随后是犹豫再三的道门中人,清净观和太始宫都在此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落星宗等大宗门也毫不避让地表达了自己的希冀,更不要提那些专门为顾濯而来的世俗强者。
禅宗大德们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站起身,但不代表这群老和尚就要闭嘴沉默,他们看似委婉地表示,只要顾濯前往道门之外的宗门,那就不算是埋没自己的天赋,他们愿意为此给予相应的支持。
这句话很有分量,沉甸甸的那种。
因为人间之大,除却大秦外,再无势力能与禅宗比富。
就在这些宗门准备依照礼部给出的次序,逐一向顾濯讲述自家宗门的优势,以及能够给出的条件之时,一个消息自殿外隐秘传来。
也许是因为那个消息过分沉重的缘故,几乎没有浪费片刻时间,在场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殿内气氛异常诡异。
无论是此刻站了出来的强者,还是稳坐如山的禅宗大德,都因为这个消息直接失了心境,神情错愕到肉眼可见。
考生们不是瞎子,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画面,不由心想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消息,何至于让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前辈们都失了沉静?
“罢了。”
有人叹息说道:“我肯定是不配当他师父的,你们争吧。”
许多人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说话这人竟是西海骑鲸客,境界已至无垢,在修行界中是毫无疑问的大人物。
连这样的人在听到那个消息后都自认不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等场间的考生反应过来,相似的话语不断响起,从那些名震天下的强者口中,声音里都是自嘲。
“别说你不配了,我就配了吗?”
“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蠢货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
“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本想着今日过来是白费功夫,如今功夫确实是白费了,但遇着这么一回事,倒也不亏,我是真记住你的名字了,顾濯。”
“今夜过后还有谁能不记住他的名字吗?”
伴随着这些声音的落下,未央宫内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大宗门。
清净观和太始宫退了,那两位道人的眼神里满是唏嘘,因为这是不得不退。
朝天剑阙的掌门真人犹豫片刻,最终没退。
挽剑池的人心生迟疑,但想到自家掌门交代下来的那九个字,还是决定留了下来。
易水中人不为所动。
还有那寥寥数人稳坐如山,甚至更为自信。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和尚替在场的考生们问出了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苦舟僧看了一眼顾濯,叹息说道:“皇帝陛下欲要收顾濯为徒……”
话音落下,整座未央宫都安静了。
直到后半句话响起。
“……但是被他拒绝了。”
哗然声骤起,如逆流般的瀑布,仿佛要直接把大殿给掀翻!
殿内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有多少人掀翻了桌子,让酒水倾洒在地,让碗碟碎成一片。
就连殿内的灯火都为之而乱,夜风倏急。
所有人的目光都来到了顾濯的身上。
皇帝陛下要你收徒?
然后你还拒绝了?
这是认真的吗?
林挽衣没想明白。
无垢僧目瞪口呆。
神景天女心服口服。
白浪行面无表情,手心已经紧握出血。
李若云觉得世事好生荒唐;宋景纶劫后余生,只觉得幸好皇帝陛下被拒绝了,否则他该如何自处;林浅水眼帘低垂,苦涩想着我与你现在是真的云泥之别了。
更多的人在心生感慨后望向珠帘幕后,试图从那位娘娘的脸上看懂这件事,最终却一无所获,只能看回顾濯。
也许是习惯了被这样打量,顾濯对此表现得相当平静。
但他依旧有所不解,心想白皇帝没道理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位太监首领也不可能是多嘴的人,是谁让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
殿内有声音响起。
“我虽远不如皇帝陛下,但你既然拒绝了陛下,想必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那位剑道南宗走到顾濯身前,平静说道:“我听说你练剑,恰好我的剑还算不错,只要你愿意拜我为师,那我自当毫无保留。”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一个回答,直接转身回到窗前,静吹夜风。
眼见有人率先开口,余者便也随之而行。
“只要你愿意入挽剑池门中,掌门真人将会亲自传你剑道,让你一步不必行纵剑万里之外杀仇,替你从池中取三把九阶之上的飞剑,你若是外出历练,门中至少有一位归一境的强者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为你护道左右。”
其余都不算什么,但那三把九阶之上的飞剑对这座颇有穷名的剑道大宗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诚意。
易水今夜到场的是一位青年男子。
此人言语宛如剑锋,颇为直接:“本门太上长老愿收你为关门弟子,授你剑中大道。”
举世皆知,当今世上唯一一位剑入羽化的强者,便是易水的太上长老。
而关门弟子这四个字换种简单的说法,那就是得最多的好处,承受最少的责任。
这亦是极具诚意之言。
接下来是朝天剑阙的掌门真人。
“我只说两点,本宗比易水和挽剑池更为富有,其次本宗剑道不曾逊色半点。”
话音未落,易水与挽剑池两宗的代表便已冷眼相对,心想你这样子揭短有意思吗?
顾濯心中渐有决断,不再疑。
便在接下来的大宗门代表准备开口,试图说服顾濯之时,余笙忽然举起了手。
此刻仍旧站着的数人顿时警惕了起来,心想难道皇帝陛下被拒绝了,那就换长公主来吗?
这是否太过分了些。
“我想替我师父和顾濯说七个字,这七个字不涉及任何承诺,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余笙的声音如往常般恬静,听着很舒服,很有说服力。
“请。”
众人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选择阻止。
无数视线中,余笙起身走到顾濯身旁,在他耳边把那七个字低声说了出来。
殿内无人知晓。
顾濯听完那七个字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好。”
听着这个好字,人们好生茫然不解,心想这到底是表示自己听清楚了,还是答应的意思?
下一刻,顾濯对此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他站起身,向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强者们逐一行礼,以此表示谢意。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选择。
长公主殿下成为了今次夏祭最大的赢家。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未央宫内一片死寂。
人们望向无垢僧。
小和尚不负众望,一脸诚恳问道:“所以那七个字到底是什么?你现在能说出来了吗?”
“不能。”
顾濯摇头说道:“但她没有骗你们,那七个字与承诺无关,与威胁无关,与利益也无关。”
此言一出,殿内的目光瞬间来到禅宗的和尚身上,意思十分清楚。
禅宗的僧人最是擅长分辨谎言。
以顾濯现在的境界,若是撒谎,不可能瞒得过在场的诸位大德。
“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苦舟僧沉默片刻,说道:“本僧愿为此以禅心起誓。”
尘埃就此落定。
最后的希望就此告破,易水等诸宗门代表无奈坐下,以此宣告这次夏祭的正式结束。
……
……
此时此刻,顾濯的心情难得复杂,不复往常平静。
因为他想不通余笙怎会想到那七个字。
那七个字很简单。
——代师收徒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