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的地方就在湖对岸。
此时秋日已西斜,洒落人间的光线不再刺眼,柔和宛若薄纱。
那位风度不错的中年男性名为万守康,虽不是万家家主,但地位也称得上是举足轻重。
前往宴席的途中,他与顾濯余笙主动搭话闲聊,但那话里却无旁推测敲之意,都是在介绍周遭的风景名胜,讲述阳州城有过的传奇故事,言语颇为生动有趣,很容易便让人听进去,继而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入席后,连片刻等待都没有,便有各种糕点与灵果呈上桌面。
其中最见诚意的无疑是那一壶采自隐仙山上的岩茶,以价值千金这四个字来形容这茶甚至是羞辱,于修行上颇有妙用助力,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宝物。
不要说寻常修行者,就连绝大多数宗门里的长老人物见到这份诚意,心中多少都会有所触动,为这无可挑剔地招待而深感满意,甚至于心生警惕,提防吃人嘴软的事情发生。
顾濯没有这样想。
余笙同样不会这么想。
两人在此刻展露出来的不是那种理所当然的骄傲,又或者矜持自得的满意,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无所谓淡然,
万守康看着这个细节,心想果真是朝天剑阙的强者,有些遗憾。
百密终究一疏。
没想到陈迟每次借酒消愁,却不曾因愁更愁,竟能暗中使出手段通知师门,让朝天剑阙派来这两位连他都看不穿境界如何的人。
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这两人怎会无缘无故地找到陈迟?那必然是朝天剑阙所独有某种联系秘法。
如此想着,万守康心中更为警惕,一脸笑容说道:“两位接下来若是有事要做,不妨与我说上一声,万家在阳州城中也算是有几分薄面,也许能为贵客省些麻烦。”
余笙置若罔闻,饮了口茶水。
顾濯说道:“道主之事。”
这句话很直接。
言辞如锋。
万守康听着这话,更加确定两人就是剑修,笑了笑说道:“此事牵涉众多,非是一家之事,不过两位既然对此深感兴趣,万家自然愿意给予帮助。”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问道:“两位打算以什么身份介入此事呢?”
顾濯问道:“什么意思?”
按照修行界过往的规矩,像这种传承与洞府忽然出世的事情,先从地域判断是否属于当地的宗派,又或者寻觅血缘或师徒关系一类的因果,在这两者都不存在的情况下,修行者们便能自行争夺。
云梦古泽自十七年前重现人间,不属于任何宗门的驻地,而道门弟子更不敢以道主晚辈的身份来占据这份传承。
那么,道主留下的这份传承理应由天下人共争之,不需要任何特别的身份。
万守康笑着解释道:“因为道主还有另外一个称呼,或者说更加适合他的称呼,魔主。”
顾濯静静看着他。
余笙不太习惯后两个字。
万守康正色说道:“为防备魔主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对待魔主的传承理应再三谨慎,必须要尽可能地把消息压在最小范围内,决不能肆意流传出来,否则让天命教等邪魔外道得知,定将是一场祸及众生的浩劫。”
“当然,我的这些话绝不是针对贵宗,举世皆知贵宗在百年前做出的重大贡献,与魔主是真正的势不两立。”
他的语气越发认真:“我只是想提醒二位,如果你们直接掺和到这件事里,不为自己添上一个合适的身份,很有可能引起邪魔外道的主意,让此事平添波澜。”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十分有力,任谁也很难挑出毛病。
然而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在于如何做,而不在于如何说。
“但是陈迟却被你排除在此事之外。”
余笙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中稍显冷淡:“这又该作何解释?”
万守康神色不变,微笑说道:“您这就是误会了,巡天司乃是皇帝陛下亲自设立的衙门,万家何德何能把身在其中的陈迟排除在外?只不过是他更为满意当下的现状,主动做出二位今天所看到的选择罢了。”
话至此处,其实已经无话可说。
如果现在答应万家的提议,那两人就算是接受了对方提出的规矩,在这规矩内行事必不可能接触到此次道主传承现世的真相,若是坏了那所谓规矩,万家完全能够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直接边缘化。
事情十分清楚。
答案便也明确。
“我不接受这个解释。”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
余笙替他补充道:“以及你先前的提议。”
天光依旧,秋风依旧。
此间不曾多上半点肃杀之意。
万守康看着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息说道:“我明白了。”
他没有为此再多言下去,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丝毫不见尴尬:“无论这事谈得如何,那都是今日之后的事情了,无碍你我此刻赏湖光天色,闲听乐曲。”
话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双手,掌声随之响起。
一阵脚步声响起,酒楼内不知何时来了七位貌美舞女,以及九位乐师。
下一刻,曲声已然响起,伴以衣袂翩然起飞的舞蹈。
那曲声宛如江风徐徐而至,静抚心湖。
女子的舞姿一如曲调,是丝丝入扣的淡雅温柔,赏心悦目。
这一幕来得突然,却没有什么突兀感觉,仿佛本就与天光相映衬。
顾濯对此视若无睹,望向万守康,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他看着万守康的眼睛,问道:“如果我不想听呢?”
万守康笑着摇头,说道:“稍微听上一段要不了多上的时间,而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想今天这场谈话也该是这个道理才对,不是吗?”
“那就这样吧。”
顾濯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心想既然你要找死那就死吧。
余笙看似不甚在意,想的却是你该死全家了。
万守康看着对坐的两人,心情没有顾濯异常的反应而忐忑,因强烈的自信而来得格外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曲声与舞姿当然不寻常,其中深藏玄机,玄在识海深处。
是的,此曲此舞为的是在修行者的识海当中留下一道神识,在寻常时候给予监视,在关键时候显出行藏继而爆发伤人,都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
不要说归一境的修行者,哪怕是证得无垢之身的强者,除非是在神魂方面有着超乎本身境界的强大,否则也很难发现其中不妥。
相对应的,此曲此舞不仅对施术者的境界有着严格的统一要求,且每一次都会对自身的神魂造成沉重负担,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动用第二次。
哪怕是万家这等雄踞一地的名门望族,培养这七位舞女九位乐师出来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为此不少资源,平日里鲜少动用此等手段。
今日之所以直接做出决定,关键还是在于顾濯和余笙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朝天剑阙的强者,境界极为高深,值得万守康给予最大的尊重。
更关键的是,此法足够隐秘与诡异,不会轻易伤到表面上的和气。
万守康如此想着,胸中更有底气,淡然笑道:“若是二位觉得茶不助兴,这里有酒可饮。”
歌舞不休,静对一壶秋水饮酒,无疑是人生风雅事。
顾濯想了想,说道:“酒可解愁,的确很适合。”
余笙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这人还挺好的。
万守康没看懂两人的表情变化,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安,但脸上却始终维持着平静。
正当他准备从善如流,挥手唤来下人,吩咐送酒上来的时候……场间骤然生变。
有曲声忽乱。
仿佛弦断。
紧接着,一声扑通。
那是舞女摔倒在地的声音。
万守康神色微变,强行维持着平静,看着顾濯与余笙,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言语间,再有相似的声音响起。
还是弦断,又是舞女昏厥。
那乐曲声早已开始崩溃。
万守康终于无法维持冷静,身体僵硬至极地偏过头,望向场间的画面。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七位舞女只余其四,三者跌倒在地,七窍流血。
九位乐师弦断五人,指尖无不染红,脸色苍白。
曾经锃亮的木地板上都是鲜血,一片片地洒落在地,倒映着窗外的天光。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明明已至这等境地,剩下那些尚未昏阙过去的舞女与乐师,居然还在忠实地跳着舞,奏着乐,神情越发专注专心。
每个人的心神就像是沉入一片无底深海当中,根本无法自拔,如痴如醉,如狂如癫。
画面诡异而残忍。
万守康霍然转身望向对坐两人,如临大敌,如面深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才能让着自天魔舞演化而来的乐曲不攻自破,连半点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神情难看至极,心跳如雷,缓声问道:“你们是谁?”
然而这两人却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顾濯对余笙问道:“走?”
余笙道了声好。
于是两人就此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般,往外头走去。
当他们从那些舞女乐师中走过之时,曲音戛然而止。
场间一片死寂。
唯有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便在这时候,万守康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声音里满是恐惧地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你们到底是谁?!”
顾濯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他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礼貌而明确的回答,唇角仿佛带着温和笑意。
“我若说了,那这里的所有人就都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