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说道:“其实我没想到你这般心善。”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主要是不想暴露身份。”
此刻两人已经离开那家酒楼,没入来往人群当中,随意行走间撇掉自暗处而来紧紧落在背后的目光,不留半点痕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至秋日红暖之时,他们才是在一片树荫下停住脚步。
天色渐晚,炊烟已起。
有风穿过街巷,带来寻常人家的饭菜香味,与那欢笑吵闹声。
那个在巷口玩闹与伙伴玩闹的孩子不愿归家,于是早早当家的姑娘叉着腰怒目而视,手里拿着的锅铲仿佛最了不起的飞剑。
坐在榕树下的两人与这一幕格格不入。
余笙忽然问道:“你觉得万家如何?”
顾濯说道:“单从今日之事来看,以上瞒下欺这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再结合陈迟所言,万家对阳州城以及周遭一带的影响力极为恐怖,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词语。”
余笙轻轻点头,说道:“是有这种意思。”
顾濯没有再为此多言。
大秦立国至今已然迈入第二个千年,伴随着时间不断推移积攒下来的那些弊端与沉疴顽疾,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这个古老帝国的身上,早已到了与之并生的程度,除非帝国崩塌否则难以清除,甚至崩塌了也无法彻底解决。
事实上,百年前的大秦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否则也不会险些失鹿,但最终还是因为当今皇帝陛下的缘故,让这个帝国的生命得以延续了下去。
日月不曾换新天,沉疴顽疾便犹在。
那不是一次古老帝国的中兴所能简单解决的沉重问题。
顾濯不喜欢谈论这些,因为这些事情太过复杂,而且极其麻烦。
就像他不爱讲道理一样。
他望向余笙说道:“有一件事现在是十分清楚的,万家里的很多人是我们打不过的,包括今天这个万守康,除非他们偏要以今天这种手段来对付你我。”
那脱胎自天魔舞而来的乐曲固然奇诡玄妙,但归根结底还是落在识海当中,与神魂脱不开关系。
既然如此,这就不可能对顾濯和余笙有任何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寻死路。
片刻前,余笙说顾濯心善,是因为两人当时再不离开,那七位舞女九位乐师便要当场死去。
“万家不可能这么蠢,所以他们下次要不不动手,要动手就会是直接动手,那我们是真打不过。”
余笙安静片刻,补充道:“因为我们现在的境界太低了。”
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以他们如今只是洞真的境界,除非倚仗某些极其强大的飞剑或者法器,否则不要说归一境的真正强者,就连陈迟这样停留在承意境界的人都很难对付。
这还是以两人直接联手作为前提。
越境而战不是家常便饭,只要想吃就能随便吃的。
话虽如此,然而两人的眉眼间却无半点难色,仿佛正在讨论的是今天晚饭到底吃什么,这种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的寻常难题。
余笙看着顾濯,轻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暴露身份来着?”
“因为你我出现在这里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一旦显出身份,那整个天下的目光都会聚集在这里。”
顾濯平静说道:“而且就像刚才那句话里说的,我们现在的境界都不够高,若是暴露身份掺和此事,那旁人就有充分理由把我们留在后方。”
余笙想了想,没想到避开这个问题的办法,转而说道:“那先吃饭吧。”
顾濯说道:“还要找家客栈。”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问道:“如果客栈还是没房间?”
顾濯无所谓说道:“那就出城,到码头找一艘小船往云梦泽荡去。”
“还有一个最后问题。”
余笙不厌其烦。
她说道:“你的那个朋友,陈迟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顾濯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说道:“好像是的。”
万家寻不到两人的踪影,又断定他们是朝天剑阙来的强者,必然是要把目光放到陈迟身上,以此作为突破口。
“最多也就是些许麻烦罢了,不会真的有事。”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在没弄清你我境界实力之前,万家不可能白痴到把陈迟给动了,如果他们真这么白痴,那早就该被满门抄斩了。”
……
……
万家作为大秦有名有姓的高门大阀,哪怕近些年来再如何行低调之举,祖宅府邸依旧广阔大气至极,尽显五百年前世家之底蕴。
湖畔酒楼发生的那场剧变,在顾濯和余笙离开的第一时间,便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万家的宅院里,让该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清楚知道,以便其作出应对。
如今天色已晚,酒楼里的血迹早已都被清理打扫干净,那舞女和乐师也都被送出阳州城,前往云梦大泽一处风景美好的庄园中休息,万守康自然也回到了自家府邸,与那些从外头赶回来的家族里的重要人物进行一场谈话,关于今日此事的谈话。
星光自天井而入,落在场间数人的脸上,晒出了那些冰冷的沉默。
如今万家辈分最高的是一位老妇人,她理所当然地坐在最上首,面容酷冷。
其余晚辈则是分别坐在两侧,眉头都在紧皱。
片刻之前,万守康已将今日所遇之事,尽数交代清楚,不曾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首先,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定朝天剑阙这两人的具体境界,否则接下来的一切事都会变得不好处理。”
一道成熟稳重的声音缓缓响起:“陈迟那边,或许我们需要给出新的态度,以此来暂时缓和矛盾,避免局势激化。”
话音方落,坐在最上方的万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冷哼,万家其余数人默然对视,心里都觉得有些麻烦。
这位辈分极高的老妇人,在性情上极为护短,平日里莫要说自家人受了委屈,就算被不经意地冒犯了一下都要行报复之事,让人得一个惨烈下场,又因为万家在阳州城一带极尽权势,从未因护短而出问题,此刻她显然是对这个婉转的处理方式不满了。
然而因为老妇人是在替自家人愤怒,在场众人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放心吧。”
万老妇人扫了自家这些晚辈一眼,冷漠讥讽嘲弄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可不是那些没见识的白痴妇人,不至于在这时候坏事。”
听到这句话,不等万家数人为此松上一口气,她便又继续说了下去:“但这件事我是有想法的。”
万家家主沉默了会儿,说道:“大姑请讲。”
“朝天剑阙这两人无非就是对那个陈迟现在的遭遇不满,认为万家是故意把他排除在外,那我们让他掺和进去这事里不就得了?”
万老妇人冷淡说道:“顺便也让另外那两个小辈和这陈迟一起办事,别让旁人以为我们万家得被揍才肯动。”
万守康迟疑问道:“您的意思是?”
万老妇人看了他一眼,说道:“办事难免要有风险,魔主传承又非寻常事物,那陈迟因此遇上窥觊传承的邪魔外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万家众人哪里还能不懂?
这无非就是借刀杀人的伎俩。
万家在这件事中唯一需要做的动作,便是在不经意间让消息泄露出去,引来天命教等邪魔外道的目光。
万老妇人继续说道:“等到那陈迟三人被邪魔外道伤了甚至是杀了,那两人总不可能继续坐下去,必然是要替自己的晚辈出头的,到那时候他们的境界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天井下的万家掌权者们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是有可取之处,其中的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一切都在规矩里,任谁前来责问都有解释的理由。
万老妇人忽然冷笑出声。
“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那两人究竟是谁,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如果自己说出名字,那在场的所有人都该死了?是不是连我万家都要满门抄斩了?”
老妇人早已布满皱纹的脸皮,在星光的映照下流露着阴狠的意味,就像她此刻的声音:“这么嚣张的话,连我都不敢说出口,难不成那两人还能是皇帝陛下吗?区区朝天剑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至极。”
……
……
“你觉得这客栈适合住吗?”
“可以住,但不太适合。”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云梦泽荡起双桨了?”
“听起来你很不喜欢这个提议。”
“是的。”
“那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嗯?”
“我可以找一户寻常人家借住。”
“以万家在这里的根基,这恐怕会让你我被发现吧。”
“找一户没人的寻常人家就好。”
听到这句话,余笙终于忍不住望向顾濯。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超凡脱俗,不为世俗规矩所约束,但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在乎脸皮了。
是的,要是当初她真能彻底不要脸的话,那夏祭最后一战又怎会输呢?
“那你记得找一户好点儿的人家。”
余笙的声音温婉而恬静,根本看不出此刻心中所想。
顾濯认真点头,诚恳表示自己定然不负所望。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街对面那家破烂客栈,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寻找那一户满足要求的人家。
走走停停,兜兜转转。
这一路上自然不会沉寂,总有闲聊声。
“既然你的目标是道主留下的传承,为什么不直接深入云梦古泽,偏要来这阳州城一趟?”
“云梦古泽很大。”
“阳州城里的人也很多,但你还是能毫无道理地走到一家青楼门前,找出一个喝酒喝到烂醉如泥的朋友。”
“这不是一回事。”
“也对,道主留下的传承定有高深阵法遮藏。”
“听着很像是阴阳怪气,但事实上我真不知道这所谓传承是怎么回事,既然一无所知,那我总不可能凭空得出一个答案,必须要去寻觅线索。”
“你可知皇帝陛下平日里是怎么称呼你的?”
“总不可能是道主的再世传人吧,那这称呼未免太长了些。”
两人随意聊着天,全然不在乎话里的内容一旦泄露出去,必将会在人世间掀起一场狂澜,因为这座城里不会有人听到话中所言。
某刻,顾濯忽然转身走进一条巷子,余笙随之而行。
直至巷子深处,石阶上的青苔与木门随着微凉的星光,一并映入两人眼中。
顾濯侧过身,让开。
余笙走到门前,指尖轻轻落下,一道寒意渗入那门锁中。
紧接着,她伸手推开木门,往里头走去。
顾濯与她并肩。
这户人家的院子很空荡,曾经有过的假山假水假风景都已被搬走,只剩下数幢小楼伫立着,叙说着曾经有过的那些富贵。
两人都不是在乎这些的情况,更何况这本就是寻个落脚地,随意往厅堂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坐在直面星空的院落里,以真元护体便也无惧蚊虫。
若是不懂的人进来,只以为他们就是这里的主人,正在院子里乘凉。
“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想明白。”
余笙轻声说道,眼神清冽如秋水。
顾濯说道:“请讲。”
余笙说道:“关于功法的选择。”
夏祭已过,师也拜了,曾经的规矩已经不再是约束。
两人自然也不必让境界再继续停留在洞真,再去修炼那举世皆知的通用功法。
在顾濯已经被认为是道主的再世传人,且他知道皇帝陛下目前对待自己看法的情况下,他却没有选择道主曾经修炼的元始道典,而是换了一门功法。
近些天里,余笙一直在思考这其中的原因,但始终不得其解。
毕竟舍近求远总要有一个理由。
尤其顾濯选择的那门功法不是中天阴符经,也不是万物霜天劫,更不是别的任何功法,而是长公主基于万物霜天劫而新创的一门崭新功法。
“我认为这更适合自己。”
顾濯义正辞严。
余笙安静片刻后,轻声问道:“还有吗?”
顾濯抬起头,抬头望向似是万古不变的星空,神思悠悠。
“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人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
顾濯轻声诵道:“自我童年起,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但我想,这天地万物终究是要迎来一个苍凉的结束,所以我很喜欢那门功法的名字。”
他与余笙平静对视,最后说道:“星霜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