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无言以对,想着那副着实一言难尽的画像,不得不诚恳赞同这三句话。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所不知的存在,世间万物亦然如此,在时间的流逝中就连死亡也会消失,更何况是一个人留在天地间的痕迹。
他轻声安抚着明月,答应改天与其共饮一杯酒,随后敛去心思,继续自己的修行。
星霜劫这门功法极尽神妙,但因为是初创的缘故,有许多地方尚未真正完善。
那些需要完善的部分,无法通过凭空推测来推测出一个答案,必须要有修行者用亲身经历去弥补以及修正,而这需要的是时间,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余笙对此十分清楚。
出于自身的原因,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进行任何提防,在顾濯确定以星霜劫为修行功法当天,便直接把长公主亲笔写下的注解交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即便如此,天资纵横如顾濯这般人依旧在这段修行路上遇到了诸多难题,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以及破解才能继续自己的修行路。
或许这一切的起因,是那位长公主殿下根本没想过让别的人修炼这门功法。
不过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顾濯都不认为自己会被修行这两个字给难到。
……
……
“当真元运行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对身体带来的变化与先前骤然不同,就连带着外界也会受到微不可察的影响,你觉得这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呢?”
顾濯的语气十分平静,向余笙诚恳请教,不耻下问。
余笙沉思片刻后,认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不曾藏私。
顾濯没有半点向自己师侄提问的不好意思与尴尬,在短暂的思考过后,给予对方真诚的赞美,以此表示这个解释对自己颇有启发。
这已不是翌日的清晨,而是数日后的下午。
此时两人正走在阳州城中,就像是被秋色吸引而来的寻常游客,找不出半点特别之处。
因为他们的确就是在随意闲逛,看看风景,听听讲古,偶尔夜宵,没有去寻找道主留下的传承。
原因很简单。
在两人眼里看来,与其费尽心思进入浩瀚的云梦古泽寻找不知在哪的线索,为此与一大堆人发生冲突进行战斗负伤,踏入这场寂静无声的恐怖风暴当中,还不如静观万家的下一个动作,等待一个黄雀出场的时机。
万家明显在提防这样的事情发生,自那日湖畔的惨败而归过后,这个雄踞一方的家族认真而低调的沉默着,似乎就这样吞下了那个大亏。
于是,整个阳州城都在安静着,与往日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唯有极少数人才注意到某些细节上的改变。
比如巡天司似乎开始重视道主在云梦泽中留下的那门传承了。
比如那两位来自于落星宗和长秋寺的天才身影再现了。
比如陈迟不必再终日无所事事醉酒青楼里了。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在得知阳州城当地的巡天司莫名改变态度,当地的官吏对他露出满脸诚恳与歉意,希望他能继续调查道主传承一事之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表示自己明白了。
陈迟不知道那天顾濯和余笙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对万家忽如其来的改变难免疑惑,心想难不成是裴司主心血来潮,决定亲自过来看上一眼,就像当初顺便路过望京一样?
若非如此,那万家为何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如此百般思而不得其解,三人心中自然都有疑惑,但重聚终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所以这事我们要继续查下去吗?”
郁荫椿看着另外两位伙伴问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太对劲。”
“总不能不查吧?”
关信古摇头说道:“这是裴司主交代下来的事情,我们之前什么都不做,那是因为做不了,现在能做了却不去做,那就真的是渎职了。”
他想到裴今歌的背影,认真说道:“比起得罪裴司主,我更愿意和万家过不去。”
陈迟想了想,安慰说道:“其实换个角度想,万家现在突然改变态度,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道主留下的东西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赶紧把我们重新请上台,好让自己下台。”
郁荫椿和关信古听着这话,心想还真有可能是这么个道理。
万家存世至今已有五百余年,没道理不明白行事首鼠两端带来的危害,如今态度既然变了,那传递出来的意思理应就是放弃。
陈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下意识问道:“这件事有多少天了?”
郁荫椿说道:“我们是在夏祭结束后把这事给查出来的,距离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
听着这话,关信古松了口气,说道:“那这应该是真没问题了。”
紧接着,他毫不客气说道:“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就算万家的人全都是猪,那也足够他们把云梦古泽给掘地三尺一遍了,还能找不到道主留下来的东西吗?”
郁荫椿诚恳附和道:“我觉得万家里头有猪,但不全是猪,所以我赞同你的看法。”
陈迟心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关信古琢磨了会儿,想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那就这么办?”
话至此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没看到有反对的意思。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要不然万家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
陈迟正准备下决定的时候,突然回想起顾濯的身影,心想这事难道与你有关?
但他仔细思索片刻后,只觉得自己真是喝昏了头,连这种奇思妙想都来了。
如果顾濯以长公主徒弟的身份施压万家,阳州城哪里还能有现在的平静?
他不再多想,点头说道:“那就去云梦泽走一趟,赶紧把这边的事情给结束,然后立刻回神都述职,免得夜长梦多。”
说做就做,三人自某年夏祭相识至今,彼此之间早有深刻默契,都不是那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故而不到傍晚时分,他们便已离开阳州城,在码头坐上了巡天司提前准备好的轻舟,根据手上的线索向云梦古泽深处某个方向开始前进。
十七年前那场席卷大秦南方,以及南齐等诸国的恐怖天灾,造成最为深刻久远的影响无疑是让云梦古泽重现人间。
云梦大泽占地面积之广阔,凡是天晴时候登高楼放目远眺者,心中无一不自然浮现出那八个字——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纵使南归的飞雁,面对这座大泽也不得不寻找中途栖息的地方,无法做到一口气横渡。
更不要提寻常修行者了。
这座方圆不知几里的浩瀚大泽,蛮横不讲道理地侵占了连带大秦在内的数国土地,让大秦不得不被迫在这里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水师。
然而大秦不是百年前的大秦,世间无一国敢撄其锋,这支水师也就成为了一种摆设。
于是云梦古泽自十七年至今都被视作为一片风景,又或是凭吊缅怀之地,从未成为真正的战场。
即是风景,便有游客。
顾濯与余笙也在今天走出阳州城,向船家租了一叶轻舟,去欣赏初秋时节的大泽夜色。
如此富有诗意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只因世间已有太多先例。
……
……
不知何时,夜色悄然到来。
淡薄雾气无由而起,轻笼水月,画面顿时如梦似幻。
这真真是应了云梦二字。
陈迟看着这一幕,没有半点欣赏风景的心情,面沉如水。
郁荫椿和关信古的脸色同样铁青。
这不是因为他们当下所在的位置与阳州城已然遥远,接近离开大秦的疆土,进入南齐的地域当中。
是云雾中有黑影不断浮现。
那不是浮出水面的真相。
是邪魔外道们正在靠拢接近的身影。
就像他们去的不是云梦深处,而是一场邪魔外道的盛宴当中。
“是天命教。”
郁荫椿感知着隐藏在雾中的气息,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压低声音说道:“还有无忧山的杀手,南齐的谍子似乎也在场,别的几道气息我不确定是什么来历。”
关信古沉声说道:“虽然你没感知到,但我可以肯定,我们后面有万家的人在盯着。”
事到如今,三人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猜错了,万家今夜要做的是借刀杀人?
陈迟沉默不语。
他看着那些身影,感受着那些毫不掩饰的杀意,还是想不明白万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此事的道理究竟何在?
于是他很认真地对在场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酒,我喝到醉了。”
“事,我没想办了。”
“我现在想不明白的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肯让我们三个置身事外,非要我们死才能安心?”
话音未落,陈迟神情已经冰冷愤怒至极。
一道剑光倏然出现,宛如水中月跃出水面,自虚而实。
下一刻,明亮剑光破空而去,直刺薄雾深处。
有夜风随之而起。
……
……
余笙坐在船头,眼前早已没有陈迟三人的影子。
她静静欣赏着薄雾笼月的清冷风景,不曾发一言。
就像她也不知道前方数里外正在发生的剧变。
顾濯则是站在船尾,与天上月对望,偶尔饮上一口酒。
他忽然问道:“你觉得今夜这天气怎样?”
余笙不解其意,想了想,说道:“还算不错。”
顾濯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落时,数里之外的剑风似是吹至此地,有浮萍随之而动。
余笙心有所感,墨眉微蹙。
天地间有狂风忽至。
似因青萍起。
薄雾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