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剑光破空而去。
陈迟出剑之毅然决然,全然找不出被青楼红尘酒水消磨近两月有余的颓意,更胜往日巅峰之时。
纵使是踏入归一境的修行者面对这道剑光,想来也会觉得颇为棘手,很难做到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接下这含怒而发的一剑。
就在陈迟断然出剑的那一瞬间,郁荫椿和关信古紧随其后,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最为自身强大的手段。
十数颗大小不一的石头从郁荫椿袖里飞出,但不曾深入雾中,又或坠入水中,而是对应夜空中某片星象悬浮在三人的身旁,引落天上星光为阵。
关信古低头垂眉,双手合十,口中急诵经文。
随着含糊不清的经文声响起,轻舟正在不断脱离水面,舟身开始剧烈的颤抖,就像是一根被搭在弓弦上的箭,下一刻就要射向远方。
只要陈迟这惊艳一剑能争取来片刻时间,那他们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然而下一刻,水面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火焰。
就在那艘轻舟的正下方。
魔焰高涨,仿若逆流的瀑布,在那如箭般的轻舟即将离弦之时,汹涌焚烧而至。
这道魔焰极为强大,明显出自于归一境修行者,郁荫椿所布的星光阵法竟是在相遇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崩溃,根本不敢继续阻挡,只能让阵法向内收缩。
当星光开始内敛,轻舟便暴露在魔焰之前,转眼就被直接焚烧殆尽,连一块木炭都不曾剩下。
唯有从关信古口中喷溅而出的鲜血,叙说着那艘木舟在片刻之前,曾经真实存在。
值此关键时刻,一道剑光自薄雾中倏然破空而至,赶在三人一并落入湖水前划破水面,直接斩灭了那道自水而生的汹涌魔焰。
湖中仍有剑鸣声残留。
陈迟眼神黯淡,嘴角溢血。
飞剑已然归来静悬在他的身旁,剑锋已然不复最初的明亮,剑身之上布满魔焰灼烧过后的痕迹,受损严重。
与先前相比起来,他现在的气息弱了何止一筹?
关信古的模样比陈迟来得更为凄惨,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郁荫椿没有受伤。
不远之外,薄雾中人影绰绰。
那些人没有再继续往前,默默打量着已无逃脱可能的三人。
陈迟跌入水中,以真元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他单手抓住关信古的身体避免其坠入湖水中,抬头望向那群藏在薄雾里的邪魔外道与异国谍子,神情诚恳而认真说道:“你们能不能给我一句话的时间?”
……
……
今夜有很多人站在云梦泽中的薄雾里。
其中以天命教的一位长老境界最高,此人道号长逾,修行已至无垢。
这时的他目光越过雾气,正冷漠注视着那已经落水的三人,没有着急出手杀人。
不杀与仁慈无关,而是他必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今夜的这里不该有人出现才对。
云梦古泽那么广阔,有无数可去的地方,为何非要有这么一场相遇?
一位弟子赶到他身旁,低声说道:“这三人都是巡天司的执事。”
长逾道人闻言,浓眉紧皱。
直到这时,陈迟才是堪堪喊出了那句话,让水面生波。
……
……
与天命教相比起来,无忧山的杀手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收钱,办事,为君消愁。
这是无忧山从上至下的办事宗旨,同时也是包括大秦在内的诸国达官权贵,在一定程度上愿意与这群杀手做生意的根本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这世上最具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尽管这是因为他们一旦放弃这份道德,必将迎来一场灭顶之灾的缘故。
正因如此,无忧山的七位杀手在两个月前被某方势力耗费大价钱,请到这荒不见人尿不见鸟的云梦大泽后时刻准备着杀人却连一个能杀的人都碰不到后,难免会遭受到心中极为强烈的职业道德的谴责。
故而这七位杀手在看到陈迟三人的片刻,眼神直接发亮,都是渴望。
一位杀手猛然起身,望向为首者,兴高采烈吆喝道:“老大,咱们今儿可算是来活了!”
“别吵,闭嘴。”
杀手头领冷声斥了一句,又道:“这三人还不一定轮到我们来杀呢。”
那杀手叹了口气,好生无奈问道:“那抛尸总该轮到我们了吧?”
杀手头领沉吟片刻,点头说道:“这个倒是可以争取一下,但我们擅长的是杀人,抛尸这方面还真不一定有那群密谍厉害。”
至于陈迟请求交流的那句话,全然没有被他们放在耳中,因为无忧山只管杀人。
……
……
与无忧山不同,南齐密谍司的强者们的脸色十分难看。
此事当然与他们无关,因为陈迟三人出现的方向,恰好是密谍司负责的区域。
哪怕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不曾明言合作,只是暂且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在场不会有人无聊到借此来对他们发难……但他们的上司必然是要为此愤怒的。
齐国冒着开罪大秦的巨大风险,与邪魔外道默契联手的耻辱,不惜暗中请动秀湖真人起卦,就是为了得到魔主留下的那件道门重宝……若是在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后,因为密谍司不经意间的疏忽,让事情暴露在天光之下,那真不知该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很快,陈迟三人来自于巡天司的消息,进入那位首领的耳中。
与此同时,那一声关于活命的交流请求也响起了。
……
……
数艘战船行驶在云梦古泽的水面上。
冼以恕站在战船最前方。
这位大秦边境的将军大人,没有抬头观星赏月饮酒,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张信纸上。
时过数日,他依旧在认真而诚恳地看着长公主殿下留下的寥寥数语,试图从中体会其超然精神之所在,让自己做出更为符合对方心意的事情,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或许是陈迟不够大声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薄雾掩藏着的原因,总而言之,战船上不曾有人听到那道声音。
于是战船平静行驶着,直至船帆不知为何忽然鼓胀了起来,船上的将士们才是有所反应。
……
……
就像关信古先前猜测的那样,万家的确有人跟在他们的身后。
万守康的神情并不冷漠,维持着冷静与谨慎。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渐有困惑之色,心想那两人怎么还没来?
难道那两人与朝天剑阙没有关系?
事情就算在这里有了错漏,但陈迟与那两人有不浅关系,这依旧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绝对事实。
既然有关系,还是朋友,以那两人当天展现出来的强大境界以及嚣张跋扈性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还是说他们今夜根本就没有在场?
万守康直皱眉头。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声音。
是风声。
……
……
“我上司是裴今歌,对,就是今天的那个今,笙歌的那个歌。”
没有哪怕片刻的等待,陈迟在问出刚才那句话后,毫不犹豫地接上了这一句。
他眼神无比真挚地看着薄雾里的那群邪魔外道,嘴不带停说道:“你们肯定清楚裴今歌的性格,要是今夜我们三个死在这里,这女人绝对是要生气的,肯定立刻就抛下手里的事情,直接过来这边大开杀戒,所以你们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吧?”
场间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搭理陈迟。
郁荫椿思考片刻,准备开口。
关信古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和尚庙里的俗家弟子,虽然平常不爱辩经,但这时候多少也该聊上几句。
陈迟无视自己被无视的事实,继续快速说道:“可能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帮过顾濯一个大忙,对,就是今年夏祭头名的那个顾濯,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到时候也不想像那个李若云一样被追着打吧?那可是过上几十年铁定羽化的变态人物啊!为了摆脱这灰暗无光的未来,我觉得我们双方都可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
“总之……”
他深呼吸了一口,直接动用浑身真元,面朝天空爆喝道:“救命啊!快他娘的给我来个人啊!”
这一声呐喊让湖水为之生波,薄雾为之微散,似是要直上穹苍搅乱流云。
可惜的是,直到声音层层回荡到无力无奈消散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回应。
薄雾中潜藏的那道隐秘的气息,蛮横地把这道声音锁在一定范围之内,不予流向远方。
有人从雾中走出。
那是无忧山的杀手,正在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担负起这桩因果。
陈迟叹了口气,不再挣扎。
郁荫椿很是难过,只觉得自己刚才也该喊上几声的,指不定就起作用了呢?
关信古心想自己好不容易还了俗,结果不要说娶妻,就连心爱的姑娘都没遇上一个,便要如此惨死,那还不如一直当和尚呢。
三人一并放弃抵抗,让冰冷的湖水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接受命运的降临。
便在这时,此间天地忽有风声。
从最初如丝似缕的温柔,再到午夜呜咽的如泣似诉,直至掀起千层雪的轰然巨响……不过瞬间。
薄雾骤散至无踪。
如果此刻有人位于夜空之上,俯瞰薄雾笼罩下的云梦古泽,便会发现有风起自于阳州城,以无可抵御的姿态横贯小半个云梦泽,蛮不讲理地撞出了一片长条形状的空白地带。
画面蔚为壮观。
……
……
狂风渐散,场间一片死寂。
无论是天命教的强者,还是无忧山的刺客,又或者南齐的密谍,乃至于其余数个势力,此时此刻都已沉默。
接着,无数目光越过正在泡水陈迟,望向他的后方。
在约莫数里开外,那里有一艘小船正在狂风中晃荡,站在船上那人分明就是万守康。
许多人的心中生出一个猜测,面色顿时严肃。
下一刻,这些严肃却都尽数消失了。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再怀疑万家,而是在场的邪魔外道们发现在更加靠后的地方,大秦战船正在乘风而来。
战船之上,大秦的军旗正猎猎作响。
那位冼姓将军负手而立,神情冷漠地还以目光。
于是所有人的脸色像是死了妈一样难看。
于是他们的视线再次汇聚到万守康的身上,虽无声,但如火燃烧。
那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就是你把秦军给带过来的?
冰冷湖水中,陈迟三人正在纵声而笑。
……
……
在某个薄雾尚未尽散,无人在意的幽暗角落。
余笙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似是感慨。
“今夜真是好天气。”
他微笑说道:“要不然你我就要错过这一场大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