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时间不断流逝,夜色深又再深复至更深。
当万老妇人说完那句话后,天井下在短暂的恭维过后,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静至死寂。
某刻,万家家主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皱着眉头下了决定。
他没有避着谁,挥手唤来老管家,简单吩咐了一句。
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即是弄清楚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消息传回来。
这位老管家曾经服侍过万家三位家主,毫无疑问称得上一声久经风浪,在万家里有着颇为特殊的地位,否则他也无法参加这场议事。
只见他表情淡然地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以万家的影响力,简单打听上一个消息,自然不会耗费太长时间,更何况还是这位对各种门路手段都极为熟悉的老管家。
只不过当他再次来到这处天井时,先前脸上的那些淡然与平静都已尽数消失,唯有莫名其妙与凝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老管家顿了顿,委婉说道:“但守康公子正在冼将军那里做客。”
天井下一片死寂。
“啊?”
万家家主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他在冼以恕那里做客?”
老管家认真点头,再次确定这个消息的来源没有任何问题,事实的确如此。
万家家主沉默不知何所言。
其余众人更是多少有些目瞪口呆,心想万守康明明不是痴呆,为什么突然跑去那么一个地方呆?
下一刻,他们才是难以置信地反应了过来,今夜的谋划出了极大的意外。
万家家主深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我先去捞人,你们现在立刻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记住……”
他的目光扫过场间众人,严肃说道:“今夜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说完这句话,万家家主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本该随着夜色深而幽静的万家祖宅,在这一刻倏然间灯火通明,不断有马车从中驶出前往各个地方进行深夜打扰拜访。
阳州城随之而热闹。
……
……
一辆马车飞奔在长街之上。
马蹄声响,踏破夜色,惊扰众人。
街道两侧酒楼中尚未沉入睡梦的食客错愕抬头,借着酒楼门前灯笼散发的火光认出了那是万家的马车,不由更加惊讶。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身前的烤串,忽然说道:“马车里坐着一位老妇人。”
余笙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这人脾气很不好。”
两人在阳州城中第一夜落脚的那处宅院,据说就是因为曾经的主人在不经意间得罪了那位老妇人,为此再三低头道歉还是险些家破人亡。
最终那人不得不贱卖家产,被迫远走他方,辞别故土。
以万家在当地的影响力,这件事本该是街坊邻里间的隐秘传闻,奈何那位老妇人做事太过……光明正大,根本没有为自己遮掩的意思。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顾濯说道:“陈迟……似乎又要遭罪了。”
余笙点头说道:“是的。”
顾濯看着她说道:“这不太好吧?”
余笙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拿起三根烤牛板筋认真吃了下去,然后说道:“感觉有些腻,我去隔壁买碗冰粉,你要不要?”
顾濯神情诚恳说道:“谢了。”
余笙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道谢,往外走去。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也太有幕后黑手的感觉了。
……
……
冼以恕对待今夜这件事的态度十分明确。
即贯彻长公主殿下交代下来的意思。
如今以天命教为首的那群邪魔外道已经逃之夭夭,那他当下能做的唯有把目光放在万家之上,从万守康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因为他也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以及那封信上直接提及的隐秘二字,他便不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
而这主要体现在他的问话相对温和,不像随手掷出箭矢摧毁法器那般强硬尖锐,留有很多余地。
这当然不是冼以恕想要的画面。
幸运的是,今夜还有陈迟。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在被救上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势后得知万守康也在船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休息养伤的合理提议,坚持要进行一场谈话。
或者说单方面的阴阳怪气。
“前我们三个查来查去,一天查到晚都查不出半点线索,没想到这歇了两个月时间,今天再往外随便一走就遇上了一大群邪魔外道,这说明什么?”
陈迟看着站在对面的万守康,认真鼓起了掌,貌似赞美说道:“这无疑说明巡天司最近的工作十分到位,而我想万家必定在这当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的贡献!”
万守康看着他的笑容,眉头隐约皱起,摇头说道:“不敢当……”
话未能说完。
一声冷哼自外头响了起来,理直气壮至极。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万家为大秦做出的贡献就连皇帝陛下都一清二楚,天下人当然也该有目共睹,别的事情随便谦虚,但这种不该谦虚的事情你怎能胡乱谦虚?”
听到这声音,万守康神情微变,心想怎是姑姑来了?
冼以恕闻言大喜,心想这可算是来了。
平日里他因为身份和职责的缘故,着实不方便进入阳州城,更不方便与万家进行任何的谈话,无法贯彻长公主殿下的这份意思。
直到今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逮住万守康,便有意让这件事传入万家,以此来让对方前来捞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万家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出一些问题。
冼以恕对此早有期待。
虽然期待,但他不准备在这场谈话中做太多的事情,既是因为场间自有陈迟替他开口,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明言要他行事隐秘。
一位身着华贵衣衫的老妇人昂首入场,身后跟随着数位仆人,气势汹汹。
陈迟皱起眉头。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番话直接劈头盖脸砸落。
“结果呢?如此肉眼可见的巨大贡献,最终却因为三个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作非为直接化为乌有,真是可笑到极点,换做是我坏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让那群邪魔外道因此而提起警觉心,现在定然是要埋头在被子里头,不敢往外多看一眼的。”
老妇人看着陈迟,叹息说道:“可惜啊,你们三人不但不知是自己不争气坏了大事,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连羞耻二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陈迟再次皱眉。
他自然不会就此退让,直接说道:“以今夜的情形,此事必须上报裴司主,否则定将一发不可收。”
万老妇人丝毫不惧,淡然嘲弄冷笑出声,说道:“到时候老身倒是要问问裴司主,如此大好局势被你打草惊蛇,该当何责。”
陈迟冷笑说道:“只怕到时候查出来是有人故意……”
万老妇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寒声呵斥道:“你莫不是觉得我万家要你死?若是我万家要你死,那守康为什么会跟在你后面?我这侄儿就是想到你行事鲁莽,对你放心不下,得知你不知死活后闯入云梦泽深处后连忙赶来想要救你一命,你不识好人心便算了,竟然还想着为摆脱责任而反咬一口我万家?!”
如此直接干脆的疑问反问质问,蛮不讲理率先占据道德高地,直接把自己和万家的脸给摆到桌上,当然是因为老妇人自信在场唯一有资格开口反对自己的冼以恕,绝不会在这场谈话中明面反对自己,必须顾及万家的颜面。
陈迟真的愣住了,茫然心想这老妇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厚脸皮?
冼以恕亦是叹为观止。
万守康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一位近侍推门而入。
冼以恕从心腹手中接过一封信,拆开简单看了一眼,很是意外。
万老妇人没在乎这件事,继续盯着陈迟,喝道:“既然你认为今夜这件事我万家的子弟做的有问题,那你就把证据给摆出来,可不要用什么我觉得,或许是这般言辞来凭空污蔑人,否则休怪我教训你!”
陈迟沉声说道:“你侄儿的袖手旁观就是最好的证据。”
万老妇人盯着他的眼睛,笑容阴沉问道:“证人呢?你不要与我说就是你的眼睛。”
陈迟心想这是完全不讲道理了。
“是我啊。”
一道声音在场间突兀响起。
冼以恕将军淡然说道:“我与船上的将士都是证人。”
万老妇人没想到他竟会在这时开口,皱眉说道:“我侄儿那时候是在谋定而后动。”
冼以恕看着她,忽然间笑了起来,问道:“你觉得我是瞎子吗?”
万老妇人愣了一下,心想这话也太不讲道理了。
陈迟由衷赞美,心想这话也太讲道理了。
下一刻,两人回想起片刻前的那一幕画面。
那位近侍把一封书信送到冼以恕的手中,待他看过后,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沉默站了出来,再也不给万家半点颜面。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这封信到底是何人所书?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冼以恕看着万老妇人,似笑非笑问道:“老夫人您觉得我配成为这个证人吗?”
万老妇人沉默不语,面色难看至极。
陈迟满脸笑容,如春风得意。
……
……
那家酒楼。
余笙拿着两碗冰粉回来,放在桌上。
顾濯看着她说道:“辛苦了。”
余笙说道:“小事罢了。”
然后她掀起裙摆坐了下来,目光落在那已经被消灭一空的烤串木签上,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很是不悦说道:“这可就不是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