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裴今歌。
这位巡天司司主于昨夜离开神都,以不快不慢地速度赶往云梦泽,又在大致了解一遍此间事变后,理所当然地前往云梦深处。
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给这群修行者一个回头的机会,出手救下那些能救的人,再去处理邪魔外道的攻势。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在巡天司中承担的责任就是化解干戈,以和为贵。
这是裴今歌早已做习惯的事情。
习惯不代表懈怠,她始终留有警惕……只不过她再如何警惕也罢,都想不到自己进入云梦泽深处后看到的画面,这般荒诞离奇。
那位天命教教主就坐在那里,与顾濯还有余笙吃着夜宵,看上去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感觉。
目光是相对的。
当她看到盈虚道人的那一刻,盈虚道人自然也就感知到了她。
于是她再难离开。
既然如此,何不做些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比如随便打上几圈麻将。
裴今歌是这么想的。
她也这么说了。
……
……
没有人否决这个提议,老人亲自把桌上的残饭剩菜都给收拾干净,认认真真地打理一遍后,再转身去旁边借了一副麻将回来。
与此同时,裴今歌与青霄月擦肩而过。
其间二人有四句话。
“看来你人缘是真的不太好啊。”
“谁干我这活,人缘都不行。”
“这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当然不是。”
青霄月不愿理会她,让话止于此。
裴今歌入座,望向坐在对面的天命教主,似是随意问道:“就算这边真有大事,你这来得也太急了些吧。”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她说道:“巡天司的两位司主一并到了,我来早些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裴今歌自嘲一笑,不理会话中的试探之意,打趣说道:“我尚未破境羽化,分量可不如你来的重,像你这样的大人物理应要在最后出场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老人神情怅然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人老了,耐心也就少了,没有办法稳坐钓鱼台咯。”
言语间,桌上已有麻将碰撞的声音响起,听着很是悦耳。
对于那些境界高绝的修行者来说,凡世俗尘里意在与人斗的游戏,最有趣的当然是天下之争,但这无疑也是最麻烦的,绝大多数大修行者都不愿涉足其中。
更多时候,他们还是喜欢麻将这种小玩意。
既有算力的比拼,亦有人心的考量,最终还离不开运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不作弊。
话虽如此,其实在场的四人都没怎么碰过麻将,好在大概的规则还是知道的。
“你离羽化已经不远了吧?”
老人坐庄随意打出一枚手牌,赞叹说道:“只差那一线机缘了。”
裴今歌似是无意地看了看顾濯,说道:“谈何容易。”
余笙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打牌。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陆明诚今夜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些奇怪,却又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怪在何处。
先前顾濯让老人一走了之被拒绝后,老人转眼间又道出瞒天过海这四个字,道出自己欲要借众人气息掩盖行踪,不漏任何踪迹。
就像是为了让人安心?
世上哪有这样聊天的道理?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
顾濯神色沉静。
“再如何不容易,总比毫无希望来得要强。”
老人看了一眼青霄月,冷漠说道:“这个天道宗的叛徒今生早已无望羽化。”
顾濯心想原来是叛徒啊。
青霄月平静说道:“羽化很重要,但对我而言,活得正不正确更重要。”
这句话没有打乱牌局。
四人仍在认真打着麻将,吃与碰的声音时不时响起,让牌局平稳地进行下去。
可惜的是,直到这一局结束仍旧没人能够胡牌,只能是无奈流局。
在砌牌的时候,裴今歌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里的安静维持不了太久。”
她的声音里满是好奇:“连半个时辰都不用,就会有人发现我被留在了这里,到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做?”
……
……
与身在黑暗中的青霄月不同,裴今歌是巡天司的颜面所在。
当她自神都而来,决定亲自出手解决云梦泽中事的那一刻,她的一举一动就注定要被所有人放在眼中,片刻不被忽视。
她若失了踪迹,那必将带来一场轩然大波。
“坦白而言,这是一个意料之外。”
老人看着裴今歌说道:“我知道万家是一个怎样的态度,所以我不曾想到你来得如此之快,这时的确没有太好的做法。”
裴今歌不再多言,在心里记下这一笔账。
老人望向顾濯,唏嘘说道:“难怪你之前劝我离开,今夜的意外真不是一般的多。”
余笙沉默不语。
她心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意外呢?
今夜……不,自某刻起事情就在变得不一样。
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走。”
“是的。”
老人望向今夜星空,神色唏嘘说道:“毕竟今夜是十七年前的延续。”
话音落下,此间骤然死寂。
这不曾影响到周围的热闹,人们依旧在争吵,在喝酒,在摆烂。
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余笙墨眉紧蹙。
顾濯的心情难得复杂。
裴今歌望向老人的眼睛,嫣然一笑问道:“十七年前那场天灾原来是你的手笔?”
“你觉得呢?”
老人还以笑容,诚恳说道:“如果我真有这般了不起的手段,那今日之大秦早已沦为泽国。”
“别干聊了。”
顾濯换了话头,对另外三人说道:“赶紧吧,这一圈都还没打完呢。”
于是牌局继续进行。
……
……
这头打着麻将,那头还在死着人。
对天命教为首的邪魔外道而言,大秦在今夜给出的反应无疑是在计划之外,于是那狂澜般的恐怖攻势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果。
然而今夜的意外都是相对的。
裴今歌在深入云梦泽后再无音讯回传,这直接给予了大秦一方极其沉重的压力。
以此结合天命教在今夜展现出来的疯狂意味,每个得知此事的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是一个名字。
在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天命教主亲自到来后,云梦泽的战火非但没有随之而激烈,反而渐渐平息了下来。
就连冼以恕与长逾道人都结束了战斗,以后者付出一根手臂作为结果,两人都已经把目光放在云梦深处,准备在伤势稍微稳定后赶赴过去。
早在两人之前,如万家家主这等心怀鬼胎之人,便已早早去到云梦深处。
与最初时候的青霄月别无二样,这群人丝毫没有登上那艘船的意思,在确定感知无误道主传承就在附近不远后,以最认真最仔细的态度藏匿起气息,默默地注视着船上的彻夜热闹。
他们很清楚周围有人,有许多与自己抱着同样念想的强者,但谁也没有主动揭开这个事实,而是默默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就在众人沐浴星光,等待时间无声流逝之时……天空有阴云缓缓飘来。
人间随之而昏暗。
很多人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皱眉不解,心想今夜明明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为何莫名其妙地多上这么一层云?
更关键的是,这其中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气息,与天地自然造化没有区别。
那些藏而不出的强者们心生雀跃,认为这是晨昏钟即将现世的迹象。
唯有少数几人神色微变,回忆起不久前有过的那一幕壮阔画面。
有风起自青萍末。
纵横天地间。
……
……
“你有几成把握?”
顾濯指腹摩擦着一张麻将牌,打了出去,随意说道:“就今天这事。”
老人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道:“最初约莫七成,现在还剩四成,接下来或许还会再少上一成,但也足够了。”
余笙轻声说道:“是够了,世事繁复多变难测,四到三成把握已经是很好的机会。”
话至此处,她从牌山里摸起一张新的牌,接着平静地把手牌往前一推。
这自然就是胡了的意思。
她结束了这一局,下一局就是她作为庄家。
也许是这缘故,她的话变多了起来,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默。
“无论今夜里你是否成功,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都会变得格外难过,换做我是你,我也会坚持到底,这本就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怯弱后退没有任何意义。”
老人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然后他转头望向顾濯,好奇问道:“我怎么听起来,你师侄像是有点儿骂你的意思?毕竟你前不久才劝我离开这里。”
顾濯笑了笑,说道:“主要是因为她不喜欢我。”
不等余笙开口,裴今歌的声音已然响起,也是好奇。
“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实,说道:“我师侄对打不过我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余笙面无表情,只当做什么都听不到,继续打牌。
随着牌局的流动,话题就此被带过。
在旁的青霄月却没有看着四人,正抬头望着那漆黑夜空,让无边密云填满双眼。
暴雨将至,船上的寻常修行者们忧心忡忡。
清晨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那个传闻是真的,魔主的传承在云梦泽深处留下传承,即将现世,因为这至少可以看上一场热闹。
如今传承即将现世,人们却又都希望一切是虚假的,因为这场热闹很可能是以他们的血肉为柴薪。
船上曾经有过的那些喧嚣,此刻早已无声消散,恐慌至一片死寂。
时至此刻,很多人回想今日做出的决定,心中茫然与无措之余,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过贪心。
有些奇怪的是,没有人试图就此直接离开。
在人们眼中,那无边密云带来的黑暗,就像是一只看不见身形的巨大妖兽如山般伫立着,断绝一切去路。
青霄月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人们流露于面孔的恐惧,看着那茫然无措的沉默,隐约明白了。
然后他的目光不再落在老人的身上,哪怕一次。
……
……
“看来这麻将是打不下去了。”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世事从来都是这般不如人意。”
顾濯说道:“世事十之八九不顺人心,习惯就好。”
话至此处,忽有风起。
一场秋雨凄然而至。
雨势并未滂沱,与暮春时节的望京雨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温柔。
那仿佛直入骨髓深处的寒意,让人很不舒服。
余笙抬起手,把发丝捋至耳后,淡然说道:“雨还未大,再来一局?”
顾濯和老人同意的很干脆。
裴今歌自然没有意见。
四人都已心知肚明,这将会是最后的片刻平静,自然珍惜。
接下来的牌局进行地很顺利,但他们却没有再说过话,似乎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牌桌之上,以此换来一次胜利。
最终的胜者是顾濯。
他伸手推倒了自己身前的手牌,感慨说道:“没想到许久没打麻将,再碰就是在今夜,还是如此有纪念意义的的一次。”
“的确如此。”
裴今歌看着错乱在桌上的那些麻将牌,忽然说道:“待会儿你们两个自己找活命的机会。”
余笙嗯了一声。
然后她望向顾濯,平静说道:“我会尽力,但不能确定你能活下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嗜杀之人,何必如此。”
裴今歌莞尔一笑,笑容无比自信而明媚,说道:“这句话或许是真的,你的确不怎么喜欢杀人,奈何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你杀。”
老人微怔,旋即哑然失笑,点头道:“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场最后的闲谈就此结束。
就在这时,云梦泽忽而明亮刹那。
数百道雷电出现在无边密云中,纵横交错,粗壮如柱。
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天地气息正在急剧变化。
与天上的光景不同,云梦泽的水面却无由来地静了下来,再也找不出哪怕一丝一缕的颤动。
仿佛一切都已沦为画中物。
当老人站起身。
画中世界随之而鲜活。
云梦泽瞬间沸腾。
道主传承现世。
……
……
神都,皇城最深处。
景海畔。
皇帝陛下坐在椅子里打着瞌睡。
直到某一刻,他缓缓睁开眼,望向不断有涟漪泛起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幸福的笑容,感慨说道:“总算是愿意上钩了,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