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放下手中钓竿。
在他身旁的宽大茶几上,不仅摆着茶具,还有一块玄黑色的方盘。
这块方盘从形状来看很像是棋盘,但上面不曾设有纵横线,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景物。
有山有水,有城有湖……玄黑方盘上的景物与现实相比起来,不知道缩小了有多少倍,然而当目光落在这上面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却与现实毫无区别,找不出半点异样。
白皇帝没有看这张玄黑方盘。
他在旁取出茶叶,为自己沏了一壶茶倒入杯中,看着那色泽如药般的浓茶,心想自己这辈子也真是劳碌命,何时才能得以轻松些许?
这般想着,他面不改色喝完那黑色浓茶,视线重新落在景海的水面上。
那处越发不平静。
不再是涟漪,渐成漩涡。
就在这时,白皇帝忽然噫了一声。
他皱眉转头望向那张玄黑方盘。
那上面笼罩着一层薄雾。
不知从何而来,让他的目光不再真切。
这是何故?
……
……
云梦深处。
当水面不再静止,彷如铁壶中的水被烧开沸腾之时,停留在水面上的那片古怪陆地却不曾分崩离析。
一道难以想象的气息笼罩着其中的所有事物。
那百余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在倏然间变得更加紧密,然后不断向着内部坍缩,相互挤压至扭曲变形。
就连船上散发着的灯火余晖都发生了极其明显的畸变。
在那道恐怖气息的笼罩之下,就连光线都无法摆脱这束缚,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修行者的恐慌惊吓叫声。
有修行者试图驭剑挣脱,却在架起剑光的那一瞬间,发现飞剑直接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与心神断开联系,当场重伤。
飞剑亦然如此,更不要说遁法,那根本就没有办法施展出来。
如万家家主这等当世强者,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神色凝重,注视着这一幕画面与感知着那道恢宏气息,完全没有出手救人的打算。
哪怕这些修行者尽数化作碎肉,与木板铁钉夹杂在一起,化作一场铁与血之雨当场洒落,他们也不会皱起眉头。
故而下一刻的他们神色错愕,眉头紧皱。
因为那个坍缩的过程忽然停止了。
那道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息消失了。
一切彷如错觉。
接着,那些意识到事情发生转机的寻常修行者醒过神来,再也不敢停留哪怕刹那,竭尽一切办法向外狂奔而去。
哪怕最后的结果都是死,给自己留下一条全尸,总归要好过与旁人结合成为一堆血肉污泥,葬身于永无天日的深渊水底。
在那些剑光与道法纷飞而起,以最快速度离开那片陆地后,人们才是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幕让他们为之错愕失神的惊艳画面。
这画面也是那些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强者们眼中的画面。
那是一道刀光。
刀光起自于幽暗深处,不知斩往何方,惊艳似飞血,无暇如晨光。
每一个亲眼目睹或是神识感知,与这道刀光产生接触的人,在这一瞬间都下意识以为刀光正在朝着自己斩来,身神皆惧。
而在下一刻,人们才会发现那刀光斩向的并非自己,而是此方天地。
上往穹苍,下抵幽泉。
有闪电在其中凭空生出,似是空间被蛮横撕裂的后果,与骤然而起狂风形成一阵极其猛烈的湍流。
在这恐怖湍流中,那百余艘船只连片刻都没坚持下来,直接碎裂成为无数块木板。
如果这时候还有修行者留在其中,想来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不复全尸。
此时此刻,潜藏在周遭的强者们哪里还能认不出这道无暇刀光出自于谁手?
极短时间内,不断有问题浮现在他们的心中。
裴今歌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刀竟能强横至此?
到底是谁让她斩出这一刀?
难道魔主留下的不是什么传承,而是一个陷阱?
无数念头飞掠而过,带来不安与焦虑与疑惑退却之心,但最终还是没有人转身离开。
半晌过后,刀光老去。
那似是贯穿天地间的一线光明,如风中烛火般颤动不休,又像是被火焰燃烧将尽的蚕丝。
云梦深处即将再次陷入昏暗。
最初那道气息再次出现。
与先前不同的是,它似乎被那无暇一刀斩碎了面纱,不再难以想象,无可琢磨。
那是一道宁静如海洋般辽阔的温和气息。
无需任何思考,所有人都能确定这道气息究竟来自于谁。
便在这时,众人即将动手夺宝的前一刻,黑暗中忽然显出一轮孤月。
那孤月黯淡无光,就像是一面掉了漆的青铜镜,给人的感觉极其不好。
无边乌云早已笼罩天空,为何有月?
众人神色再变,凝重二字已经无法确切形容,因为事实太过荒唐。
有资格或者说有勇气来到这里的强者,在看到那轮孤月的瞬间,便想到巡天司的另外一位司主。
再有先前那道惊艳至极的刀光,巡天司在今夜岂不是近乎倾巢而出?
然而就在这些人皱起眉头,不断思考着该如何应付之时……
那轮孤月忽然破了。
准确地说,在月亮的最中心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贯穿始终。
明明没有声音,人们却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雷鸣,无数碎石从中纷纷滚落,为大地带来强烈的震动。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巡天司司主这次即便还能活下来,想必也是以重伤为代价,甚至是直接坠境。
就在当中的好些人心生怯意,决定转身离开之时,却发现云梦泽再一次平静了下来。
无光的水面缓缓向外分开,就像是一扇正在被打开的大门。
于是那些离去之意随之而散。
众人决定再为道主留上这片刻光阴,以此为敬意。
……
……
裴今歌和青霄月前后两次出手,所求各有不同。
就像那群此刻正在感恩戴德的寻常修行者所想一般,裴今歌斩出的那一刀无暇刀光,为的就是救人。
青霄月则要纯粹上太多。
他尽毕生所学之力,以最强大的手段向天命教主发起了攻击,试图让老人被迫展露出境界气息,由此惊动一切该惊动的人。
只是彼此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过大,拼命的结果只能把自己的命险些给拼掉。
与这两位境界高绝的巡天司司主不同,顾濯和余笙如今境界尚浅,哪怕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也罢,都不可能真正介入这样的战斗当中。
在道主所留传承现世那一刻,两人便已随着那群寻常修行者一并离开。
老人对此视若无睹。
如今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该败的人都已经败了。
那传承理应现世。
他漂浮在空中,那件邋遢的长袍正在随风而动,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就像是被一场新雨洗过的天空。
他低头俯瞰着云梦泽,注视着那些不断消失的水,渐渐出现的石,等待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某刻。
这扇门被彻底打开了。
一幕壮阔景色映入众人眼中。
就在那原先百余艘船只组成的虚假陆地为原点,云梦泽陡然出现了一个宽约千丈的圆,深陷约有三十余丈。
这个极其标准的圆圈里头没有哪怕一滴的水存在,是一片被浓郁黑暗所包裹住的干爽土地,即湖底。
于是,云梦古泽的万顷湖水自四面八方不断倾泻而来,形成一道壮阔至极的瀑布,紧紧地拥抱住这个突然出现的空缺口。
水花在经由数十丈的坠落过后,与地面相接触后撞出轰鸣巨响与浓郁水雾。
水雾散不开,视线便朦胧。
那些为此而来的强者不再隐藏下去,凭虚御风去到那瀑布之上,俯瞰其中的景物,却无一所得。
然而那道宁静温和的气息却越发真实了。
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接近。
就在那些强者相互忌惮着,迟疑是否要冒着巨大风险,深入水雾与黑暗中找到道主留下的传承,找到那口名震天下的晨昏钟时……水雾忽而生变。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浓郁不散的水雾就是道主留下的最后手段,简单些说就是禁制。
不知为何,道主留下的禁制正在缓缓消散。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其中的画面就将重现人间。
……
……
顾濯和余笙没有远去。
他们站在某个地方,立于湖水之上,看着远处的画面。
秋雨未止,秋风仍在。
两人的身影被衬得有些萧索,或者说落魄。
余笙忽然说道:“盈虚正在打开禁制,禁制被彻底解除的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出手,这就是盈虚想要的所谓瞒天过海。”
顾濯说道:“这句话不该与我说,该与那些人说。”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意义。”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任由秋雨打湿自己的脸庞。
顾濯说道:“那我走了。”
余笙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她以为这是转身离去的意思。
是的,都已经到现在了,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裴今歌短时间再无法再出手,青霄月已然重伤。
大秦边军纵使尽数到来,那也不可能留得下一位羽化境的当世最强者。
更关键是,盈虚道人明显为今夜推演算计了无数遍,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又怎会接受失败?
自某年以来,余笙再也没有过像今日这般无力的感觉。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心生堵塞之意,继而不愿再看下去,准备与顾濯一并离开,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便在这时,一道水声落入她的耳中。
余笙循声望去,直接怔住了。
她看到顾濯让自己沉入水中,直至湖底。
然后,她发现自己这位师弟开始步步往前,再一次走向那个圆圈,重回故地。
这是否也算一种瞒天过海?
余笙神情微惘,看着那个在湖水中认真行走,不知为何没有遭受到湍急水流影响的人,心想你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
……
没有人注意到顾濯。
无论是万守义这位早早等候的世家之主,还是后来赶到的冼以恕和长逾道人,以及那些来自于邪魔外道以及周遭宗门的强者,都在一声不发地看着彼此。
人们的气息早已纠缠到一起,几乎就要接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境地,因此谁也不敢在这种关键时候分散注意力,心神只能绷紧。
冼以恕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在场众人,看着那些以各种法器遮掩自身来历的强者,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就在他收敛心神,等待接下来的那场战斗时,神情莫名一变。
片刻后,他忽然间大喊出声,嘲弄讥讽道:“真想不到我大秦竟有这么多藏头露尾之人。”
话音方落,众人下意识望向他,眼神里都是不解,心想你怎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这除了自取其辱有什么意义?
绝大多数人维持着沉默。
但总有人喜欢说话。
“你白痴啊?”
那人反唇相讥道:“今晚是过来夺宝的,这要是不藏头露尾,等你改天带兵过来平了我家山门?”
冼以恕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若你愿意随大势而行,自然无需如此。”
有人冷笑说道:“随大势而行?不就是要我们给你大秦当狗的意思吗?拼死拼活,最后把抢来的重宝给你拿回去给白皇帝,然后白皇帝再赏你几根骨头吃,等你吃完这骨头我再舔赏一下对吗?”
冼以恕闻言大怒,几欲出手。
然而他想着先前落入耳中之言,以及是谁说的这句话,最终还是强行冷静了下来,用自己最不擅长的言语来回应这嘲弄,接着再次被嘲讽。
一时之间,寂静不复存在。
诸强者争吵不休,接连粗口,无半句雅语。
……
……
顾濯听得很清楚,那些争吵声。
他也大概猜到,这是余笙为他而做之事。
他走到瀑布之前,看着眼前骤然多出的悬崖,没有片刻犹豫地跳了下去。
汹涌的水流就像是一朵朵棉花,把他包裹在其中,让他得以落到那水雾笼罩的湖底。
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来自于那位老人。
冼以恕的话可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却不可能让老人分心。
顾濯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的担心,似乎根本没想过老人会对自己出手这种可能。
他继续往前走去,越走越快,直至穿过无边的黑暗。
没过多久,他来到这片湖底的最中心。
那里伫立着一座破道观。
顾濯在门前止步,看着这座道观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结果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啊。”
说完这句话,他无视尚未解除的禁制,神情平静地往前走出那一步,跨过了破道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