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光尘穿胸而过,随后无声消散。
老人身形微晃,脸色苍白如纸。
接着,他的面容开始苍老,眼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本已花白的头发寸寸飘落成灰,似乎在这一瞬间就去到了生命的尽头所在。
就像他那本已攀升到巅峰时的境界与气息,在这一刻如遇断崖霍然直落万丈不止,直接落到不见天日的深渊当中。
所有人都知道老人此时此刻已经身负重伤,甚至很有可能在下一个呼吸后直接死去。
故而那一粒光尘虽已消散,带来的余晖却犹自残存在众人眼前的世界,久久无法消散。
事已至此,谁还不明白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就是那位当世第一人为这位天命教主亲自设下的一个局?
日后史书何所言?
证圣三十八年,秋。
白皇帝落长星于云梦深处,以天罚诛天命教主。
……
……
天地间仍有光明。
光尘自天而降,所过之处为之一空。
无穷阴云被蛮横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月色星光从中洒落,与百里秋雨为伴,画面堪称瑰丽。
那些残存的云气渐渐化作碎絮状,受到那粒光尘留下的气息影响,围绕着那个极为宽阔的空洞开始缓慢加速旋转,直到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云状漩涡,豁然壮观。
滂沱大雨从中挥洒落下,伴随着近乎摧枯拉朽般的狂风,甚至在云梦泽上卷起数十丈高的恐怖巨浪。
“很遗憾。”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无从掩饰:“看来死在今夜的人是你。”
当盈虚道人被那一粒光尘穿胸而过,原先心脏的位置蓦然多出了一个空洞后,那门名为壶中天地的神通便已消散了。
从这一刻开始,此间已然无人能与她为敌——哪怕她的伤势同样不轻。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啊。”
盈虚道人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雨水带来的湿意,话里听不出什么痛苦的意味。
然后他收回目光,望向来到破道观前的余笙,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太可惜了。”
余笙轻声说道:“是有些可惜。”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眸子里那掩之不住的复杂情绪,若有所悟后笑了起来,感慨说道:“原来你也是棋子啊。”
若非棋子,又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余笙没有说话。
事实上,对今夜这个局她有很多话要说,想说,但那些话与外人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这是她自己的家事。
便在这时候,长逾道人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紧张不安。
“教主……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平静而温和,说道:“走吧,把所有人都带走,在我闭上眼睛之前。”
长逾道人听着这话,看着老人无任何不甘之意的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的那些愤怒唯有消散,剩下的只有茫然与无措。
半晌过后,他痛苦着接受了这个事实,腰背悄无声息地佝偻了数分,缓缓转过身,拖着蹒跚的步伐离开。
没有人敢站在长逾道人身前,每个人都给他让开了前进的路。
这当然不是善良,又或者别的什么奇怪情绪,而是那位盈虚道人尚未真正死去。
按照白皇帝的手段与处事的方式,老人今夜必死无疑,并且此刻没有任何余力可用。
问题在于,谁也不敢赌有没有意外的发生。
场间一片死寂。
直到盈虚道人亲自打破这沉默。
“比起杀不了她更为可惜的是……”
老人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微不可闻:“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聊。”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世事从来不如人意。”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胸口上,看着那个能看到后方风景的空洞,心想这的确是没有救了。
那一粒光尘不仅摧毁了生机,更是在其中留下了白皇帝的道法真意,直接深入老人的道体与神魂中。
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
盈虚道人忽然说道:“这里不是大秦。”
话音落下,不远处仍自沉溺震撼在这等绝世手段当中的诸多强者们突然间醒过神来,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尤其是那位来自南齐密谍司的强者。
今夜星落云梦泽,翌日是不是就能换上另外一个地方……
比如齐国的国都?
比如某个宗门的山门?
整个人间是否都在白皇帝的视线之内?
裴今歌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语气平静而淡然,说道:“为诛此魔,皇帝陛下与巡天司及大秦军方谋划已久,岂是今夜一夜之事?”
众人不愿相信,却不敢不言信。
裴今歌看着老人,继续说道:“我会让天命教的人离开,原因是你不曾大开杀戒。”
这句话很假,谁都知道真正的原因绝不是这般模样。
盈虚道人闻言而轻笑,点头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以相信你。”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
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死吧。
你若不死,便是阴天。
老人沉默半晌后,摇头说道:“再等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余笙轻声说道:“那就等吧。”
见她开口,裴今歌没有再说什么,接受了这个提议。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不愿离开的隐匿身份的强者身上,意思同样清楚。
——滚。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
破道观前只剩四人。
那张麻将桌上的四人。
瀑布落下的湖水,此时已然蔓延至道观门前,想来再过上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就会被重新埋在湖底,不见天日。
直至此时,夜穹中的那个巨大的空洞仍未消散。
老人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胸膛上的那空洞,说道:“如此手段,难怪我道心一直不宁,始终避讳着进入云梦泽。”
不要说天命教主这等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至强者,寻常修行者在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时候,或多或少道心都会生出警惕。
但最终他还是来了。
余笙看着那座破道观,轻声问道:“那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破道观里藏着的不是晨昏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魔主又或者说是道门,不惜耗费如此巨大的力气掩藏起来?
裴今歌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还有半刻钟,这就是我最后的时间。”
老人抬起手,指向顾濯,微笑说道:“我想和他稍微谈几句话……”
余笙直接打断这句话,毫不犹豫说道:“不行。”
“很遗憾。”
老人一脸诚实说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手已经落在顾濯的肩膀上,牢牢抓紧。
就像很多人猜测那般,这时候的他仍旧留在最后一分力,那是油尽灯枯前的一缕余光。
裴今歌没有说话,直接出刀。
那一道不再如前惊艳无暇的刀光依旧强大,在瞬息之间笼罩八方夜色,不留余地。
如果是平常时候的盈虚道人,面对这道刀光挥袖即可破,但现在的他却只有一个选择,以道体硬接,让伤势更重。
鲜血夹杂在夜雨中,洒落。
盈虚道人与顾濯已然消失不见。
余笙神色不变,说道:“你怎么想?”
裴今歌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他是没有信心杀死你,唯有出此下策。”
“也许吧。”
余笙走进破道观,望向那株生得极好的红枫,与依在树下那具尸体。
她忽然对此生出极为强烈的厌恶感,从裴今歌手中借来刀锋,倏然挥舞斩落。
刀光如雨纷飞。
雨停时分,那株红枫不分树干树枝与树叶,尽数被这一刀斩做齑粉,随风飘洒一地。
破道观轰然坍塌。
月色下,有尘埃升起。
那具尸体就此被埋藏彻底。
余笙转过身,走出这片废墟,面无表情说道:“走吧。”
裴今歌说道:“你要亲自去找他?”
“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余笙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我回神都。”
……
……
老人没有撒谎,就像他自己话里说的那样,死亡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破道观门前,说那些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应该把自己最后的时光付诸何处,又或是让谁和他一道踏入生命的末路。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余笙。
在苍山气息流露出来的那一刻,老人便已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也正是这个缘故,裴今歌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提防着这个可能的发生。
其次的选择是平静而死。
是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的死法。
这样做最有可能把秘密带走,不再残留在这人世间,就像老人选择不回答余笙问题是一样的道理。
最次的选择……则是如今这一个。
与顾濯进行一场谈话。
这可以最大程度的满足他的好奇心,让他此行真正不虚,不至于抱着那些疑问到坟墓里头去,但这也会为顾濯带来巨大的麻烦。
“抱歉。”
老人满脸血污,嘴角缓缓牵起一个笑容,艰涩而难看。
那件原本就显得邋遢的长袍,在直面裴今歌的刀光过后,更是变得破烂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街边的乞丐,再无半点世外高人的风度可言。
“没什么好抱歉的。”
顾濯平静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老人叹了口气,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生命,说道:“遗憾的是,我大概问不了您几个问题了。”
与余笙一般,顾濯此刻的心情也很不好。
为了避免局势走到现在这种境地,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很多事情,结果最后依旧无济于事。
那一粒光尘降临人间的时候,他就站在老人的身旁,如何能感知不到其中蕴藏的毁灭之意?
这让他回忆起死亡的感觉。
很糟糕。
很烦躁。
不愉快。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其余更复杂的理由,让顾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木盒被他取出打开。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在船舱因风浪而晃动不休的灯火里盛开成花,绚丽至极。
老人眼神微凝。
顾濯弹指,让这昙夜神符没入老人的胸膛,临时代替那个巨大的空洞。
老人闭目片刻,然后说道:“大概一个时辰。”
一枚九阶之上的神符,为他换来一个时辰的性命,而且只是最低限度的活着。
若是从他的境界出发考虑,无疑是值得的。
但这对顾濯而言显然不值得。
问题是,世间事哪有这么多值得与否?
“不仅是你想和我聊聊。”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想和你认真谈谈。”
言语间,他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老人随之而行。
此时夜间风雨不再那般酷烈,因为那个无比巨大的云状漩涡正在消散,月色与星光正在不断黯淡,让人间再次陷入漆黑当中。
顾濯撑起伞,望向远方岸边依稀可见的灯火,淡漠说道:“问。”
老人沉思片刻,请教问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可以确定,今夜那枚道场碎片现世之时,不该引起如此巨大的天地异象,这是为何?”
顾濯说道:“我很意外于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嘲弄。
淡然如常,更显嘲弄。
老人是天命教教主,当世最强者之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他理应要有些不悦,但没有。
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为恭敬,眼眸里甚至流露出崇拜之意。
顾濯视若无睹,说道:“下一个问题。”
老人想了想,问道:“您是从何时发现的不妥?”
顾濯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
老人皱起眉头,心想白皇帝的境界看来比预想中的还要更高。
接着,他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认真问道:“您现在真是白南明的师弟?”
顾濯说道:“嗯。”
话至此处,船将靠岸。
往后的船上再也没响起过说话声。
主要是老人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不知所粗。
上岸后,两人登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夫没有半句废话,依照着安排,让马车驶出城外。
车厢里十分暖和,格外安静,更适合谈话。
在进入马车后,老人一直低头安静着,不知道在为何而沉思。
顾濯对此置之不理。
老人很习惯这样的寂静。
直至某刻,他抬头望向顾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在向您问出那个问题前,我想先向你简单聊聊我的过去,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