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六章 师父(1 / 1)桥下蓝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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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近侍,宰相门房,王府清客以及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太监……这些都是地位看似不如何高,却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麻烦人物。

道主在百年前被誉为天下道门共主,人间第一人。

其时的道门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拜入他的门下,为其首徒,但不知为何道主在这方面始终欠缺兴趣,哪怕因为这件事生出许多无奈的麻烦,被诸多同门同辈加以认真劝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事情谈到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道主依旧不收徒。

不过他的门前多出了一位小道童。

这位小道童还涉及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那时候道门诸宗不少大人物对这个位置颇有兴趣,希望让道主选中应该选中的人,目的不言而喻。

道主却没有依此意思,全凭自身心意,为自己挑了一个道童。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心生不满,但没有人敢对道主流露不满,便也没有人敢对那个小道童表露恶意,一切都在按规矩办事。

问题在于,所谓规矩本身就是最能折磨人的事情。

故而小道童在玄都上的日子过得其实不怎么好。

道主终年闭关潜修,不理世事,便也不会理他,而他在成为道童后,过往有过的那些关系便已尽数断绝,或者说无法再维持下去。

至于其余同龄人,出于他把位置占了的缘故,纵使无法在明面上流露半点敌意出来,但冷漠疏离对待真不是一件难事。

孤独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幸运的是,小道童很快发现道主是真的不管自己,于是他渐渐在山上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乐趣。

与猴子闲聊,与白鹅巡山。

静不下心钓鱼便下水,提不上神就与山风眠。

玄都与世隔绝,但天时依旧在,四季自然分明,其中各有乐趣。

小道童的日子过得很是愉快,自得其乐,未曾腻味。

直到四年后的某天,有人前来打扰道主清修,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呼噜大睡的样子。

这件事再次掀起了当年那场收徒风波。

玄都为此连续召开数场议事。

尽管没有人把怒火洒在小道童的身上,因为不值得,但那些天里他依旧寝食难安,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收拾包袱滚下山了。

事实的确如他所想一般。

只不过事情发生在三年之后。

在这漫长的三年间,从最初的惶恐到麻木接受再到心怀侥幸却已无滋味玩耍再到静下心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做,那期间的心路历程真的很复杂。

哪怕是百余年后的今夜,老人再次回想起来,心中依旧唏嘘不已。

最终在下山前天,道主与他谈了一场话。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场谈话。

在开始一场谈话的时候,最先该做的是自我介绍。

小道童有些拘谨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陆明诚。

……

……

傍晚时分,小道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

道主就坐在他的对面,点头说记下了他的名字。

道殿内不曾点灯,光线一片昏暗。

唯有漫过窗台的夕阳余晖,如水般浸没了两人的下半身,为这场谈话带来些许暖意。

“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道主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小道童总觉得其中带有一丝疲惫。

小道童犹豫片刻后,很坚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是挺好的。

然后道主让他具体一些,举些例子。

小道童听到这句话,眼神变得渐渐明亮起来,彷如初升朝阳。

这些年来,因为他在玄都上没有哪怕一个朋友的缘故,拥有过的那些美好便无处分享,半夜时候总是忍不住为此喟叹遗憾,甚至因为害怕忘记那些快乐,他还认认真真地给自己写了一本日记。

道主只见小道童从蒲团上爬起来,跑着步回去拿来那本近乎起居录般的日记,把过去发生的每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上一遍。

巡天司审问犯人时的笔录都不见得有这么详细。

直至夜色深时,小道童才兴高采烈地说完了这些年里有过的经历,而道主始终有在听。

这是一场十分愉快的谈话。

可惜万事都有尽头。

道主最后交给了小道童一枚玉佩,说了四个字,便让他下山。

那四个字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那七年间的全部往事。

……

……

“这是我第二次与旁人提起我的过去,上一次已在百年前。”

车厢里,盈虚道人依旧看着天边,缓声说道:“对我来说,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真的很难得,自那以后我渐渐有了很多烦心的事情,有了放之不下的执念。”

也许是伤势的缘故,老人的嗓音此时听着已经有些沙哑。

然而当这沙哑声音把往事娓娓道来,与那昏黄微晃的灯光互相映衬后,便多出了一股太阳落山时所独有的怀旧怅然感觉。

几分温馨,更多遗憾。

顾濯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确实不错。”

老人不再远望天外,让帘布落下,昏暗灯火溢满车厢。

他说道:“人们总爱说童年时的阴影需要用一生来弥补,我却反其道而行,耗尽一生的时间去追寻童年时候有过的那些美好,以及一个的疑问。”

顾濯问道:“那四个字吗?”

老人看着他,心情变得紧张了起来,点头说道:“是的。”

顾濯平静说道:“我觉得那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

听着这话,老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明亮的浑浊眼神中没有任何茫然生出,有的反而是果真如此的轻松和猜中答案后的愉快。

“为什么不说照顾好自己?”他似是好奇问道:“这传达出来的意思不是更准确一点吗?”

顾濯看着他说道:“五个字比四个字要多一个字。”

老人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很有道理,但不就是一句废话吗?

顾濯说道:“我还是不懂。”

这句话是真心话。

他说道:“七年时间里仅有过一面之缘,不曾为你遮风挡雨片刻,再让你度过了一个美好与孤独并存的童年,以及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何足以让你将往后余生尽数付诸其中?”

“对我这已经足够了……”

老人顿了顿,笑着说道:“我想,您肯定不满意这个答案,因为我的理由确实也不是这个。”

顾濯看着他已渐渐浑浊的眼睛,说道:“请讲。”

老人认真说道:“真正的原因在那枚玉佩上。”

顾濯沉默不语。

“那枚玉佩里藏着的是元始道典,这门天道宗的最高传承。”

老人的语气变得很复杂:“当我离开玄都,从玉佩里头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为此辗转难眠了整整半年时间,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濯心想这好像是有些莫名其妙。

盈虚道人继续说道:“如果道主要收我为徒,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何须如此委婉行事?只要他决定了,那整个道门没有人会反对他,更不会有人敢阻拦他。”

然后老人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顾濯问道:“当时的你是怎么想的?”

老人叹息说道:“我以为道主因为我的事情,肩上承受着整个道门带来的沉重压力,最终被迫出此下策,是不得不这样做。”

顾濯客观评价描述道:“你想太多了。”

“是的,我想多了。”

盈虚道人自嘲一笑,说道:“可惜的是,直到我踏入羽化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旁人的意见,传承的压力,这些对道主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小事,可惜这明悟是在多年以后。”

老人继续说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自从我离开以后,他再也没有过一位道童,更不要说是徒弟,这个事实很难不让我产生错觉,继而为此而深受感动。”

顾濯心想这的确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心路历程,说道:“所以你因此而深受激励,拼尽全力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是吗?”

“没错。”

老人说道:“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做成这件事,他就死了,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他活过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个微笑,几分得意与愉快。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

对话停在这里。

马车也恰好停下。

两人离开车厢,车夫早已恭候在旁,取出一把大黑伞。

晨光已至,秋雨未歇。

雨水打湿了石阶上的枯黄树叶,让空气里弥漫起渗人寒意,渐成薄雾。

天色半明不暗,灰的很压抑。

老人取来一件大氅披上,与顾濯拾阶而上。

顾濯偏过头望去,视线穿越繁密枝叶,隐约可见岸边那座小镇与云梦古泽。

这里已经不再是大秦的境内,而是南齐。

在山道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古殿,殿前有钟却无人撞,任由秋雨打湿。

“我记得您有话想要和我谈。”

老人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请讲吧。”

顾濯摇头说道:“我想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老人想了想,说道:“那接下来就还是由我来说吧。”

顾濯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真正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

就在那些老旧的回忆当中。

余者皆小事。

老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今日过后,不止巡天司,整个大秦都会怀疑你,因为我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与你在一起,更关键的是我没有在该死的时候死去。”

顾濯淡然说道:“我一直在被怀疑。”

老人说道:“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顾濯没有否认。

“以那位娘娘近些年来展露出来的作风,她将会给予你更多的警惕,不过青霄月被我重伤,至少三年内无法动弹,这方面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老人神情凝重,沉声说道:“真正的问题是那间破道观,每个人都会好奇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能让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这是必须要掩藏起来的事实。”

顾濯说道:“不用太担心。”

当时他之所以转身就走,冒着被人发现的巨大风险提前进入道观,为的就是处理这个问题。

老人听懂了他的意思,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这个时候,两人都不知道余笙心情糟糕至极之下,借刀把满座道观斩成废墟的事情。

顾濯忽然问道:“天命教你准备如何?”

老人的神情不曾因此而变,回应答道:“我会留下一封遗书,尽自己可能地把事情安排妥当,至于再之后的事情……那也由不得我了。”

顾濯说道:“你准备把自己的位置交给谁坐?”

老人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谁也不给,因为没人能够服众,非要勉强坐上那个位置,最终只会导致分裂。”

顾濯想了想,直接说道:“那我来吧。”

盈虚道人怔住了。

他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看着那没有任何笑意的平静面容,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而非一个逗他取乐的玩笑。

于是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的存在,这不是下意识的回避问题,而是他的内心深处坚信这是一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间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顾濯仿佛察觉不到老人的震撼与惊讶,继续说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当别人怀疑你有某种身份的时候,你最好真是有那个身份。”

这依旧是他的真心话。

盈虚道人还在沉默,茫然无语。

顾濯看着他说道:“不过这其中有不小的麻烦,因为我也不是一个能够服众的人,到时候一场内乱在所难免。”

老人醒过神来,眼神重新明亮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我会尽最大的可能避免内讧的发生。”

顾濯道了声谢谢。

话至此处,两人已然走过这不算漫长的山道,去到那座古殿之前。

推门,入殿。

殿内有人。

断了一臂的长逾道人面色惨白,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眼见老人的到来挣扎着要站起身。

顾濯看着这一幕,没有停下脚步,说道:“你们聊。”

说完这句话,他往殿中深处走去,让身影直接消失。

长逾道人低声问道:“教主,这人是?”

“我死以后的天命教……”

老人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郑重说道:“教主。”

长逾道人愣住了。

老人不等他醒过神来,继续说道:“我有很多事情向你交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忘记,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成。”

长逾道人闻言心中已有猜测,犹豫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三个字,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老人的决定。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老人诚挚微笑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为美好幸福的事情了。”

……

……

顾濯行至殿后露台。

这里的风景很是好看。

秋雨不曾停歇,远方云梦泽上雾气缥缈。

天光在雾中回转流荡,更有如梦似幻般的美感。

他看着这一幕景色,想着不久后即将到来的别离,心情越发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落入他的心湖。

那些声音里有很多的歉意。

“对不起,我们最后什么都没做到。”

顾濯安静了会儿,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没事,我不也什么都没做到吗?”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昨夜在听到陆明诚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云梦泽之事将会彻底超出自己的掌控,很有可能走向一个自己不愿看到的境地。

而他为此做了不少事情,最终无济于事。

天地就此无声。

凛冽秋风行至此间莫名温柔,与秋雨一并沾湿他的脸颊,带来些许的慰藉。

顾濯静静感受着这些,没有去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自言自语说道:“我本想着这一世可以轻松些许,只需要为一件事情烦恼就好,怎么也没想到事与愿违至此。”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本就是一句感慨,若是再多说下去,难免成为无意义的自怨自艾。

不久后,盈虚道人来到露台。

老人望向顾濯眼中的风景,想着自己即将走到最后的生命,说道:“事情都已经为您安排妥当了。”

顾濯说道:“辛苦了。”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这也是我当年所没能做到的。

“我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句话。”

顾濯轻声念道:“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老人有些意外,心想自己为何从未听过这么一句。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濯主动开口。

“坦白说,真的还有很多很多。”

老人带着憾意说道:“可惜这已经不是当年了。”

他看着别无一物的空旷秋空,眼里慢慢浮现出当年那个小道童的影子。

嬉笑玩乐,与万物为挚友。

喋喋不休,道尽山间趣事。

那是他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凄冷秋雨落在那张苍老的脸颊上。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老人收回目光,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认真问道:“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是他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得到不好答案的那个问题。

“师父。”

顾濯的回答平静而利落。

没有片刻的迟疑。

听到这两个字,老人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似哭又似笑。

片刻后,他睁开眼向后退上数步,以此残躯向顾濯认真行跪拜大礼,念出了这两个字:“师父。”

“嗯。”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有些冷淡,又道:“你好。”

老人笑着泪流满面,最后说道:“你好。”

话音落,秋风至。

殿后露台一片安静。

老人已成飞灰散天地。

顾濯伸出手,想要并指拈住其中一片,却又像那指间沙,转瞬即逝。

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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