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啊,我有个事情还是想不明白,得要问一问你。”
“嗯?”
五都山上,顾濯站在悬崖边上,远眺暮色映照下如火燃烧的海面。
海风凛冽而至,伴着夜色将至前的轻微寒意,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这一切都不曾影响到他心中那道声音的清晰程度。
“裴今歌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
“因为我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
“于公,她作为巡天司司主有必要去查出那只鬼是谁,于私,她对盈虚在为道主做些什么事情抱有极大的好奇。”
顾濯解释说道:“因此,哪怕她知道这其中定然存在极大的问题,比如整件事情很有可能是白皇帝一手操纵,比如那只鬼其实是在奉旨泄密,比如我在这件事上另有私心……她还是会点头同意。”
天地有声,满是好奇。
“所以这件事真是白皇帝一手操纵,让那只鬼故意泄密给盈虚那老头的吗?”
“不知道。”
顾濯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更加偏向于白皇帝只是在顺水推舟,纵容事态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而非藏在幕后操纵一切,因为他必须要顾及到余笙的想法,行事不会去尽。”
有风恼火骂道:“我就知道这些当皇帝的人都心黑!”
顾濯笑了笑,说道:“习惯就好。”
话至此处,他的身心已然有些疲惫,只是想着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便无法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休息。
此去琅琊山,为的自然是与秀湖真人见上一面。
这人不仅与十七年前那场天灾有关,更在今年夏天进入神都,与天命教中人会面而不曾被巡天司发现,其后更是试图锁定苍山的位置……
像这些事情,当时看起来不觉得有太大的问题,只以为是他把自己隐藏的足够好。
然而当巡天司在今日展现出来雷霆手段,于异国他乡之中把天命教的弟子杀到无从掩藏的程度,那秀湖真人的经历便全是问题了。
在裴今歌不可能留手的情况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替秀湖真人掩饰行踪,让他幸免于难。
那人无疑就是那只鬼。
“我又有问题了,阿濯。”
“嗯?”
顾濯收起思绪,温声回应。
“以你现在的境界……是不是不应该往这种事情里掺和太深?”
“按道理来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往风波里走?”
“生命不会因为我的意志而放弃追逐时间流逝,旁人不会因为我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就忽略我的存在,我本就在风波里,何以置身事外?”
“真是可恶,我替你给那风两巴掌!”
“……那还是不要了。”
接下来那道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不是因为暮色消散于天空,而是裴今歌终于到了。
是的,顾濯之所以站在这悬崖边上,没有立刻动身前往琅琊山就是在等她。
“没有抱歉。”
裴今歌走到他的身边,理所当然说道:“我之所以迟到这么久,是为了处理你留下的那些痕迹。”
顾濯微笑说道:“谢了。”
这些天来,他不管是与长逾道人见面,还是与天命教那几位长老进行谈话,都以流水身这件法器遮掩了自己的真实容颜。
须知他的画像随着夏祭夺魁,早已传遍了整个人间,为世人所眼熟。
隋钱谷和安宁道姑绝非避世之人,又怎可能没看过他的画像?
若他不以流水身改变容貌身形,不要说这两位魔教长老,就连长逾道人都不见得会继续支持他。
归根结底,天命教教主这个位置绝非一个洞真境的晚辈能坐上去的。
“不要以为有流水身就能万无一失。”
裴今歌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终究只是一件九阶的法器,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尤其是无忧山那群杀手。”
顾濯笑着说道:“我知道的。”
裴今歌转而说道:“是琅琊山对吗?”
顾濯点了点头。
裴今歌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伸出右手,递给顾濯。
顾濯握住她的手。
有风骤起。
崖上人影不见。
一道细长的线条出现海面,直接通往夜色笼罩的尽头处,看着就像是大船航行时留下的痕迹。
……
……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今天有太多人对我说这句话了,听着还真有点儿腻味,但你还是问吧。”
“以你现在的境界,你是怎么做到与我玩起躲猫猫的?”
“抱歉,这是秘密。”
“那换个问题,你不惜让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仍然坚持从盈虚道人手中要来天命教,所求何物?”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虚伪。”
“我与你有着同样的好奇。”
“撒谎。”
“既然你都不愿相信,那就换下一个问题吧。”
“查出来那只鬼是谁后你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把事情全都交给你。”
“……然后你呢?”
“功成身退。”
“没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很愿意在必要的时候成为你的证人。”
“为何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无耻?”
“原来这也算是一种无耻吗?”
“要不然呢?”
“我以为这是极具勇气之举。”
……
……
这场谈话算不上愉快,责任当然是双方都有。
然而直到裴今歌牵着顾濯的手,以近乎绝世的境界乘风破浪而行,赶在夜色浓时去到琅琊山脚下,两人依旧没有沉默。
走在平缓山道上,夜幕笼罩下的琅琊山别无风景可言,曾经不得已牵着的手早已彻底分开。
裴今歌仰起头,望向山上的零碎灯火,面无表情说道:“我确实不知道秀湖与天命教有染。”
来时路上,顾濯便与她道出了秀湖的真实身份。
“不到逼不得已的情况,还请你不要出手。”
“我本就是这般念想。”
裴今歌神情淡然。
往后两人一路无言,直至山道将尽时,互望一眼,然后分开。
顾濯行至平地,视线依循着灯火的指引,落在一座看上去寻常至极的二层小楼上。
这时的他已经催动流水身,换了容貌。
不等他走到那幢木楼前,一道带着淡然笑意的声音便已响起,随风而至。
“你算什么东西?”
……
……
顾濯推门而入。
小楼内灯火微弱,光线昏暗。
顾濯望向坐在蒲团上的秀湖真人。
与夏天时候没有太多区别,这位名声极佳的散修依旧风度极佳,每一根头发都被打理的整整齐齐。
他找了一个蒲团坐下,随意说道:“这句话是骂人的意思吗?”
秀湖真人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阁下深夜来访,必然是有所求,我这里有的无非就是酒与卦,先说那么一句总不会错的离谱。”
顾濯纠正道:“你不应该称呼我为阁下。”
秀湖真人眯起了眼睛,看着他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伸出右手。
掌心之上悬着一座塔。
三生塔。
这就是天命教教主的信物。
秀湖真人笑容骤止,就连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接着,他的眼神发生极其复杂的变化,是不可置信与难以理解。
直至半晌过后,这些情绪才是尽数收敛起来。
“见过……”
秀湖真人站起身,低头行礼,说道:“教主大人。”
顾濯说道:“我今夜来这里为的确实不是酒。”
秀湖真人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陌生男子,感知着三生塔那真实不虚的气息,神情凝重问道:“那您想算什么?”
顾濯看着他,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