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清楚。
茶庵寺得名,顾濯得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此事有无垢僧在背后亲自作保,茶庵寺的住持自然不会怀疑真实性,但问题在于……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
茶庵寺在世间虽说名声不响,但也谈不上默默无闻,寺中确确实实有着踏入归一境的真正强者,在方圆数百里内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
不久前,那场发生在云梦泽深处的变故,茶庵寺里也曾有人亲身掺和到其中,只是无功而返罢了。
如此种种,上浮心头,再想到寺里耗费人情把无垢僧给请过来,最终就只有这么一个结果,心中如何能够畅快?
这和拉偏架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茶庵寺主持想着这些事情,越想越是憋屈不痛快,但他没有让这情绪流露于表面,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容。
顾濯看了这人一眼,听着心中响起的声音,心想小和尚这好像是要坏事了。
片刻后,众人走到讲经堂。
讲经堂是一座大殿,面积颇为宽敞,即便这时数十人涌入其中,殿内也没有拥挤的感觉,还可以再站上很多人。
就在那些好热闹的外来者准备步入其中,行旁观之事的时候,却发现手持法棍的僧人们以肉身伫立在殿前大门,把无关人员尽数拦了下来。
不止于此,紧接着寺里更是响起一道钟声,直接启动了护山阵法。
讲经堂内的声音顿时消散无踪,与外界形成了一道隔阂。
秋风与天光依旧可入其间。
外来客人的目光与声音却被尽数拦下,不得寸进。
人们见此一幕画面好生诧异,心想之前顾濯在别家寺里听经从未有过如此待遇,茶庵寺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这次要讲的是真经?
……
……
如今禅宗势盛,对世人而言,佛经早已不是难得一见的事物。
寻常信徒家里往往也藏有经书,以求静读安宁心境。
过往三十三次听经,顾濯听的都是这些经,与修行大道无关之经。
与之相对应的,修行者们习惯将那些与修行有关的经文,称之为‘真经’。
这样的划分无疑是极其粗暴的,古往今来多有僧人对此不满,为此与人有过争论,但终究没能逆转这种刻板印象。
事实上,某种时候和尚们也在增添这种刻板印象,比如顾濯直至今日才在茶庵寺里听到所谓的‘真经’。
今日讲经的人就是茶庵寺的住持,讲的是一篇极其深奥的经文,换句话说,就是很有助眠效果的那种。
然而住持的声音刚正严肃,咬字极为清晰。
在说到某些地方的时候,他的话音甚至给人一种钟声在心中骤然响起,迷雾尽数散去,几近开悟的恍然大悟感觉。
顾濯作为贵客缘故,蒲团被特意安排在最前方,直面茶庵寺住持,对此感受自然来得更为清楚。
只不过他的神色始终如常,仿佛钟鸣般的经声落入他的耳中,与山间的清泉流响没有任何区别。
半个时辰后,一道钟声响起。
茶庵寺住持的声音随之而停下。
这位僧人望向顾濯,嘴角牵起一抹笑容,温和问道:“顾施主可有所得?”
顾濯礼貌如旧,说道:“自是有所得。”
住持等的就是这句话,接着微笑说道:“既有所得,不妨深谈,互相印证。”
话音落下,殿内微有哗然声。
僧人们好生不解地看着自家住持,心想先前您讲解的那篇经文如此深奥,岂是不通佛经的外人所能真正领悟的,互相印证这四个字未免太过奇怪了些。
讲经堂内的不起眼角落里,无垢僧看着这一幕画面,眉头紧皱,面色难看。
这哪里是什么互相印证,分明是抱着顾濯开口后说错话,继而顺理成章为他纠错的意图。
如此落下顾濯颜面,既能让他在气势受挫,又在明面上直接占据着一个传道受业解惑的名头,茶庵寺的名声完全能够借此真正鹊起。
事后旁人即便察觉到这其中的小手段,想来也无话可说。
哪怕是无垢僧也不能说些什么。
毕竟,这真经是顾濯自己要听的。
过去那三十三间寺庙,从未试图在这方面动手脚,一方面即是顾濯听的不是真经,另一方面就是抱着送瘟神的心思,根本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不知何时,原本紧闭着的殿门已经被打开。
人们的目光随之涌入,尽数落在顾濯的身上。
早在殿门开启之时,那座笼罩着讲经堂的阵法就已经解除,让其中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了。
有人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色随之而古怪,但很快就都转为浓厚的兴致。
他们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不站在谁那一边,当然是事情怎么闹得大怎么来。
更何况顾濯很有可能折在这一句话上,如何能让人不为之而期待?
禅宗真经极尽艰涩,经文里的意思不是听人简单解释上一句,便能真正理解的东西,更不要说理解其中隐藏的佛法真义。
顾濯终究还是一位年轻人,众人过往也不曾听闻他与禅宗有过联系,想来是没有真正读过经书的。
这他又怎可能与茶庵寺的住持互相印证呢?
如此想来,众人越发觉得这事无法可解。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天资上面的问题,而是纯粹学识上的积累,这需要的是足够漫长的岁月积累。
举世皆知,顾濯正年轻。
讲经堂一片安静。
无垢僧站起身,准备往前走去,替自己的朋友接下这桩麻烦,然而茶庵寺的僧人却是来到了他的身前,摇了摇头,意思很清楚。
此时此刻,茶庵寺住持也在看着顾濯,笑容慈祥而带悲悯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半晌。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所得。”
他往前伸出右手,竖起食指,平静说道:“但非我所寻。”
话音落处,殿外众人错愕不已,殿内诸僧心生愤怒。
然而无论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都觉得顾濯此言过分嚣张,着实放肆。
连经文都不知道听没听懂,凭什么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茶庵寺住持笑容骤然僵硬了起来。
片刻后,他缓缓皱起眉头,看着那根似乎是在秋风中微微摇晃的手指,面无表情问道:“敢问顾施主何出此言……”
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濯的指尖处绽放出一缕光明,真实不虚。
那一缕光明中透着的肃静气息,与茶庵寺山门大阵中隐隐相合,分明就是同出一源的事物。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片死寂中,顾濯打了个响指。
啪。
那一缕光明就此散去。
僧人们醒过神来,忽然觉得脸颊好生热辣滚烫,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茶庵寺住持的脸色更是瞬间赤红青白,双眼睁得极大,感受着那一缕光明中残留的气息,眼里一片昏暗,茫然自语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下一刻,他醒过神来,霍然站起身望向顾濯,不管不顾说道:“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篇经文。”
顾濯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想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往殿外走去,不再指名某僧请赐教。
此间法已为他所知晓,何必耗费力气再打上一架?
众人看着顾濯背影,想着先前心中所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不久之前,很多人都觉得这不是天赋能解决的难题,唯有漫长岁月才是唯一的解法。
顾濯以那一缕光明告诉他们,这个想法是错的。
没有什么事天赋不能解决,如果有,那纯粹是因为你的天赋还不够高。
……
……
“我记得百年前的修行界曾经有过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道主天生万法皆通,随手拾起一篇经文,便能从中推陈出新。”
“这传闻是真的。”
“那为何道主在当年玄都一战中,不曾让万千道法于指尖之上盛放?”
“我不曾真正经历过那一战,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皇帝陛下。”
娘娘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视线自窗外的南方天空挪开,落在青霄月的身上。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温暖的笑,说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阳光映照下,青霄月的脸色更显苍白,但他的眼神终究还是明亮了些。
“还好。”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位大秦最具权势的女人,说道:“你想让我继续先前那件未完的事情?”
娘娘微微一笑,说道:“是的。”
青霄月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转身往御书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似是无意问道:“为何我感觉你对顾濯此人格外在意?”
若说这是因为顾濯现在掀起的这场风波,难免有些无稽。
与盈虚道人相比起来,这就是年轻人的一次胡闹罢了。
禅宗尚且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
“因为我想知道顾濯现在这样做的原因。”
娘娘唇角笑意更盛,轻描淡写说道:“另外,我还准备让挽衣嫁给他,那总该为自己的女儿多了解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