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看着裴今歌的笑容,心想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说道:“就算真要结束合作,在此之前我们也还是可以聊一聊的。”
“琅琊山上的时候,你曾说过你会查下去的。”
他的声音诚恳而认真:“关于那只鬼是谁。”
裴今歌的笑容忽然消失了,摇头说道:“与你问佛的结果一样,一无所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这是真麻烦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一般的麻烦。”
自从某届夏祭有考生被邪魔外道拐走,以至于皇帝陛下震怒后,神都每逢夏祭时节都会将警戒提至最高层级,仅次于战争年代。
天命教作为大秦最为厌恶的众邪魔之首,在这方面更是遭到了最为彻底的针对,不留任何余地。
然而就在这种前提下,那只鬼却能让秀湖真人潇洒而幸福地活在神都,让他由始至终一无所知,让他以为是自己隐藏得极好。
如此倒也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当裴今歌得知秀湖真人的真实身份,并且以此开始调查后依旧一无所得……这才是真正的麻烦所在。
最好的情况是那只鬼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妥,提前抹去了自己留下的痕迹。
至于最坏的那种可能,则是那只鬼有资格插手当时神都的安全问题,从最高处直接为秀湖真人营造出一个安然无恙的环境,让裴今歌查无所得。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那只鬼或许根本就没有替秀湖真人遮掩过行踪,只不过其时巡天司与各个衙门恰好与他错过,查不到他身上去罢了。
彼时神都,有权力和能力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恰好就在五指之数。
裴今歌与她唯一的上司,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大秦军方第一人和当朝宰相。
以及那位娘娘。
长公主和皇帝陛下当然也能做到这件事,但这也是最不可能的对象,根本没有怀疑的必要。
“如果不是我确定了秀湖是天命教的人,而他也确实试图过干扰夏祭……”
裴今歌墨眉紧蹙,眉眼间满是厌烦,寒声说道:“我必然会认定那只鬼是你编造出来的。”
顾濯心想遇到这么一件麻烦事,那你心情不好确实也是合理的,安慰说道:“至少那只鬼肯定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没好气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事绝无可能查到陛下的头上,要不然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里带着的自嘲意味,谈话的氛围终于变得轻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了。
房间一片漆黑。
一道叹息声响起。
那是裴今歌的愁绪。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饮尽,感受着茶冷后变得更为浓郁的苦涩滋味,说道:“我发现我自从遇到你以后就没再清闲过几天。”
顾濯偏过头,望向被窗纸淡薄了的月色与灯火,感慨说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过些安静日子呢?”
裴今歌毫不客气讥讽道:“我可看不出你有半点想要过安分日子的样子。”
顾濯回忆片刻,发现这句话还真不好反驳,于是干脆装作听不到,很是生硬地换了一个话头,给出了那份诚意。
“陆明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道主在云梦泽里留下的不是晨昏钟。”
裴今歌闻言,心想事情果真如此。
道主传承现世那天,她就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不妥的地方,因为当时陆明诚的表现便已让她为之不解。
当那座破道观里只有一具尸体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后,她没有从老人的眼中看到半点茫然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相反,其中隐隐还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平静。
这不可能是机关算尽后一无所得的样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说道:“这是陆明诚亲口告诉你的?”
顾濯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了。
如今她已知晓陆明诚是道主的道童,自道主手中得了元始道典的传承,而百年之后这位昔日的道童在将死之时,面对着身为道主的隔世传人顾濯,心中那些理性被感性战胜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想来这就是顾濯为什么能取得天命教的原因。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
裴今歌看着顾濯说道:“陆明诚连天命教都愿意给你,那你理所当然能从他这里得知更多的秘密。”
话至此处,她似是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话:“所以我现在很奇怪你为什么不知道那只鬼是谁,按道理来说,陆明诚就算不做托孤之类的事情,至少也该把那只鬼留给你用才对吧?”
顾濯想着那场未曾消散在记忆中的秋雨,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这句话的确有些道理。”
裴今歌说道:“但是?”
顾濯敛去思绪,漠然说道:“那人之所以把我是谁这件事告诉陆明诚,为的是让他死在云梦泽。”
裴今歌不假思索问道:“既然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为何不直接问陆明诚,非要把事情留到现在来折腾?”
顾濯摇头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说。”
当初老人在他面前提到那只鬼的时候,特意以老友二字称呼,很明显就是不愿暴露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也是顾濯那时候没有开口询问的原因。
何必强迫一个将死之人去做一件不情愿的事情?
让那场生命最后的谈话迎来尴尬与沉默?
裴今歌听懂了,忽然觉得这件事好生荒唐,失声笑道:“那只鬼让盈虚身死,而盈虚不仅要反过来感谢,还得为那只鬼隐瞒身份,因为这是他遇到你的最为关键的那个前提?”
顾濯不想开口,用鼻音嗯了一声。
裴今歌低头,并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默然思考着此事的全貌。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陆明诚在死前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些年里到底在做什么?”
顾濯平静说道:“证明自己,这就是他对我说的原话。”
裴今歌抬起头,望向那双在黑暗中更显明亮的眼睛,没有从眸子里找出半点躲闪与掩饰。
于是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有资格让陆明诚进行自我证明的人,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人——道主。
但举世皆知道主身死百年前,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这该如何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这为何要向一个死人证明自己?
云梦深处那座破道观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所有的这些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可以完美解释。
那个答案太过可怕,因此她不愿相信。
然而自欺欺人没有任何意义,接下来她将会亲自走过陆明诚走过的路,以事实来证明那个答案是荒谬的。
唯有如此方能心安。
裴今歌就这样看着顾濯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说道:“我现在是真的很烦。”
顾濯自嘲说道:“我又何尝不是?”
“要不是你是长公主殿下的师弟……”
裴今歌缓声说着,伸手取下束发的簪子,让如瀑般的黑发倾泻在肩头。
她神情越发来得冰冷与不耐烦,说道:“我现在是真有种把你给杀了的冲动。”
这当然是一句气话。
顾濯心想自己现在应该微微一笑化解尴尬吗?
“我是真不明白。”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你才这般年纪,到底是从哪里染上这等故弄玄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头痛欲裂的毛病?”
顾濯回忆片刻后,诚实说道:“大概是耳濡目染吧?”
听着这话,裴今歌想到无垢僧的存在,再想到那只鬼与禅宗有着极深的关系,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厌恶之色。
接着,她再想到慈航寺将会在不久后举办的那场法会,提醒说道:“往后这段时间,有人会来寻你麻烦,你自己稍微注意点儿。”
“谁?”
顾濯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我人缘一直很好。”
裴今歌斜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人缘好到我刚才想要动手杀了你是吧?”
顾濯不说话了。
裴今歌还算满意这个反应。
“主要是谢应怜,现在的你还不是这人对手。”
她说道:“另外南齐那个李家这次也来了人,不出意外是要和你过不去的。”
顾濯着实没听明白,不解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李家是因为我败了李若云,但这谢应怜又是谁?”
裴今歌说道:“谢道斐的姐姐,阴平谢氏的嫡女,上一届夏祭的头名,如今是承意中人,不过离归一还很遥远。”
顾濯微微一怔,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终于想起谢道斐是他在夏祭里遇到过的一个人,与他同为洞真境。
“就因为她弟弟输给了我?”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谢家与娘娘在不少地方有利益上的冲突,而你现在已经被认为是娘娘的人了。”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变成她的人了?”
“两天前,神都有消息流传出来,娘娘有意让林挽衣嫁给你。”
为了让自己与顾濯有着明显的区别,裴今歌的话越发来得直接。
“不管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你不斩断自己和林挽衣之间的关系,世人就会把你划分在娘娘那一边。”
她说道:“现在很多人想要挫去林挽衣她娘的气势,但又不敢真的逆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不愿意让局面变得难以收拾,只好把目光放在作为小辈的你的身上……还需要我再给你解释下去吗?”
顾濯想到了一个问题,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是天命教教主这件事被暴露在天光下,那位娘娘还能顺利为后吗?”
裴今歌说道:“谁知道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饮尽残茶,起身准备离去。
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无论是证实那个答案是荒谬的,还是为巡天司的日常事务,都会占用她的很多时间。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辛苦了。”
裴今歌头也不回说道:“既然知道我辛苦,那下次见面就不要再说些故弄玄虚的话了。”
顾濯笑了笑,说道:“习惯问题,很难改变,我尽量努力。”
就在这时,裴今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你最开始那个想法并非不可行,但真正执行起来会相当的麻烦,如果你决定是要这么做,那就提前把计划给做好。”
“嗯?”
顾濯没反应过来。
裴今歌也不回头,继续往窗户走去,最后说道:“借慈航法会掩埋你是天命教教主的事实。”
……
……
房间一片幽暗。
顾濯目送裴今歌推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与灯火之间,若有所思。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带着很多的不解。
“裴今歌不是已经猜到陆明诚想要做什么了吗?为什么她还要和你合作下去,帮你遮掩身份?”
顾濯回过神来,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因为我那位徒弟想做的事情太过荒谬,以至于她无法相信自己得出的推断,认为其中另有隐情。”
“如果其中真有隐情,那我作为当下的天命教教主,便是最有可能得知隐情的人,所以她需要帮我留住这个身份。”
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补了一句:“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应该就是林挽衣她妈的决定,让她有了更多的顾忌。”
片刻安静。
万物再次有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忽然觉得她是真的很辛苦了。”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难免让人感到心酸。”
“虽然你说自己是人,但你其实不是人,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这次就不骂你了。”
“总之,活着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
顾濯听着这些感慨,心中有歉意生出。
如果不是世间万物与他相识,何至于此刻倍感忧愁?
然后他想到了一句话。
天若有情天亦老。
顾濯心想,这可很不是一个好兆头。
下一刻,那道素来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难得的嫌弃意味。
世间月色因此明亮数分。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要是你非要这么想,觉得我们会为了你而觅死觅活的话,那你要不先喊我一声妈吧。”
顾濯怔住了。
接着,他哑然失笑出声,决定起身离开房间,趁着夜色未浓去买上一壶酒。
然后与明月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