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的目光从那些图卷上扫过,几乎没有过片刻的停留。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看完了谢应怜的这份所谓礼物,然后有感而发地说出了那句话。
谢应怜止步。
然而她没有回头望向顾濯,忽然问道:“你何时才能破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与先前隐有不同,不再那般温柔,听上去像是多了些许的不耐烦。
顾濯置之不理。
谢应怜叹了口气,留下了一句话。
“我无所谓你如何看待我,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不该在修行这件事情上自欺欺人,那真是一件极其无趣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她似是因此而对顾濯心生失望,以至于意兴阑珊。
顾濯还是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事情,对错不在话中。
只在剑上。
他抬手,有秋风骤起。
不知何时,折雪出现在场间,剑身之上覆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霜迹,如雾气般缓缓流动着。
若是入夜过后再看,那些流动的霜迹很像是星辰,很容易让人想到那八个字。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谢应怜心有所感,挑了挑眉,并指落在身后。
这一指全凭心意而起,近乎天然而成,哪怕以她对自己的极高标准与要求,此时心中也有几分满意。
但是就在下一刻,她挑起的眉头却僵住了。
这一指落空了。
折雪不曾破空而至,此刻依旧静静悬在顾濯身旁。
谢应怜先前感知到的一切仿佛错觉。
她缓缓收手,眼眸里的情绪变得淡了起来,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超然。
如果先前顾濯祭出这道飞剑,那真性僧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更不要提与他鏖战至百招以后。
这代表了什么?
谢应怜如何能不明白?
顾濯是在用剑说话,直接告诉她,她那些看法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
……
与此同时,寺里的僧人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所不妥,远远看过去都给人一种对峙的感觉,很是凝重。
想着两人的身份,想着他们要是真在这里起了冲突的后果,僧人们神情骤变,再也顾不得更多,连忙冲着赶了过来。
顾濯收回折雪,随手拿起那一叠画纸,与谢应怜擦肩而过,往僧人们走去。
在谢应怜的注视之下,他微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真性僧,说上面画着的东西算是有一定可取之处,你可以稍微参考一下,对自身修行应该会有所启发。
真性僧很是心动,行事便如僧名,不作无谓推脱。
看着这一幕,谢家的侍从先是错愕,继而愤怒。
就在他们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谢应怜摇了摇头,制止了这场无谓的冲突发生,往寺外走去。
在路过顾濯的时候,她特意停下脚步,带着嫣然笑容说了三句话。
“我在慈航寺等你。”
“我先前的确错了,原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有趣。”
“我现在更喜欢你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众人好生错愕,根本没有注意到前两句话,直接被最后那句喜欢震撼到无法言语,心想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
……
谢家的马车已然远去,而谢应怜的话定然会以更快的速度,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人类世界。
那只黄骠马却是入了寺门内。
秋日归山渐早,此时天地已有暖红之色,顾濯懒得在夜里行走山路,干脆就在寺里借宿上一夜。
僧人们自无不可,为他安排了风景最好的禅房,送来珍藏的茶叶,甚至还附上了好几本难看的经书。
顾濯坐了下来,泡上一壶茶,没借天光翻书。
今天他遇到了太多的的烦心事。
无论秀湖遭到密谍司的软禁,还是谢应怜的出现,本质上都是因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出自于慈航寺。
如果不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法会,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这些变故也就无从谈起了。
“真麻烦。”
顾濯喝了口茶,心想接下来的事情还真不好办。
就像谢应怜说过的那样,现在的他境界着实太低了些。
是的,洞真放在同辈当中自然是了不起的,但年龄拉宽到整个年轻一辈,那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对于修行这件事,顾濯早已确定自己不会遇上任何的麻烦,不可能被困在某个境界里头,不得寸进。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那他就必然能够看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风景,或早或晚而已。
正是这个缘故,以及境界的突破并不能延续他的寿命,为他争取来更多的修行时间,因此他在修行方面……说好听一些是按部就班,不好听是略显怠惰。
唯一一次的例外,还是因为裴今歌。
事实上,在顾濯最初的设想当中,他根本就没想过夺得夏祭的头名,想的是把自己放在前十的位置上,然后顺势进入道门。
再入道门,修从前法,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静静修行着,把精力放在如何解决身上的问题上面,不必与世人有任何交流,自有万物与他为友。
直到某年人间大乱,道门迎来了最为危险的那一刻,让他不得不出手,名声就此再次显于天地之间,转眼间不待世人向他钦佩仰慕敬拜,他就此拂衣离去,了结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因果,真正孑然一身。
这个想法很好,很符合顾濯所欣赏的那种美感。
可惜的是,一切都已成空。
“破境吗……”
顾濯自言自语道。
境界其实不是全部,因为他手中有着三生塔这样的至宝。
如果他真要杀谢应怜,那这位脑子有问题的贵气少女必死无疑,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的存在。
就算不用三生塔,他也有别的手段可以用,可以杀人。
问题在于,这样杀人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顾濯收敛思绪,想了想,自语说道:“果然还是破境的性价比最高吗……”
……
……
一辆马车行驶在山道上。
车厢里,坐在软塌上的谢应怜手里拿着一份卷宗,认真翻阅着。
那是关于顾濯过往生涯的一切总结。
其中自然包括了他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
某刻,谢应怜放下手中的卷宗,饮了一杯热茶提神。
一道老仆问道:“小姐您现在觉得他如何?”
“挺好的。”
谢应怜莞尔一笑,说道:“我本来想的是稍微应付一下家里,碎了他的道心就好,现在我改主意了。”
老仆怔了怔,不禁担心了起来,问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谢应怜微笑说道:“像顾濯这样的人,若是落得那么一个下场,与暴殄天物有何区别?”
这当然是答非所问。
老仆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犹豫片刻后,试探问道:“所以?”
“在慈航寺见面的时候,只要他在境界上有所进步,那……”
谢应怜笑意更盛:“我就把他收入房中好了,这不也正符合家里那群老人的心意吗?”
话音落下,老仆人眼前直接一黑,险些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就像顾濯所言那般,其实谢家里的很多人也知道自家大小姐的脑子……在某些时候确实有些问题,总是让常人无法理解。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天才吧。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老仆强自冷静下来,低声问道:“如果顾濯不同意您的决定呢?”
“是啊……这挺不好办的。”
谢应怜皱起眉头,似是为难地想了会儿,然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眼神为之明亮:“那我只要让他坠境就好了。”
老仆愣住了。
谢应怜不以为意,理所当然说道:“这样我不就没有办法接受他了吗?”
……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顾濯仍旧没有任何改变,一切如常。
唯一不同的是,各种各样的珍贵丹药和材料通过巡天司的执事们的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的身前。
此事与裴今歌无关,是白皇帝当初给予他的承诺——直至归一境,修行所需的一切物资皆由朝廷所提供。
为完成这个承诺,相关的那些衙门临时抽调出人手,合计已有数十,全在为他一人服务。
尤其是顾濯在某些时候,所需要的东西在库存里没有,朝廷还不得不派出更多的人临时搜寻,寻找药师为他炼制。
对此顾濯心安理得,受之坦然。
……
……
“你这破个洞真境还能费这么大功夫的吗?”
“其实我觉得还好。”
多日后,某间寺庙里的禅房里,陈迟听着这句话,神情凝重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巡天司为求第一时间把东西送到顾濯的手上,理所当然把任务分派到剑修的头上,原因是剑修跑得快。
这让陈迟直接沦为了邮差。
顾濯安慰说道:“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可以让他们换个人。”
陈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给你当个邮差而已,这又算什么麻烦,我现在主要是在担心你。”
顾濯问道:“嗯?”
陈迟看着他,迟疑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现在外界是怎么看你的吗?”
顾濯说道:“从你的态度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是挺不好的。”
陈迟神情复杂说道:“你和谢应怜的事情现在已经传了个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然后你忽然间着手破境,很难不觉得你是被她激怒了,继而决定开始破境。”
顾濯笑了起来,替他说道:“但是我还一直破不了境。”
“主要是因为你拿了这么多好东西,换个别的修行者,再怎么样也能用丹药把境界堆上去了。”
陈迟担忧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破境,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你太过急功近利,以至于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正在竭力弥补……包括我现在也是这么觉得的。”
顾濯点头说道:“这个推断很合理。”
陈迟看着他的眼睛,担忧说道:“所以你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