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以前,望京城中有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来自无忧山的杀手在一次功败垂成的刺杀过后借雨势而遁,却没想到有人始终跟在自己的身后,以至于他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头。
在那位名叫黄新平的杀手死前,与顾濯有过一场谈话,后者通过某种手段在寥寥数语间道出了杀手的来历以及过往心路。
这件事情没有谁知道,因为顾濯不曾与人言之余,往后更是没有再动过这样的手段,原因是没有必要。
直到这场秋末的风波到来。
是的,顾濯的道心不会因为那些话而有波澜生,但这不代表他就能无所谓自己被咒骂。
当初在神都他之所以没管这事情,是因为在他找到机会出手之前,那群人很不凑巧地骂到了那位娘娘的头上。
如今不会有人蠢到这样做,骂到慈航寺的僧人头上,只能是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了。
至于为什么不让巡天司来做,那是因为裴今歌正在忙别的事情,而他又知道青霄月在暗处默默地看着自己。
顾濯的记性很好。
老人特意与他提过,青霄月是一位来自于道门的叛徒——尽管他对这三个字毫无印象,但这足以让他不相信此人,因为他很确定青霄月绝不会对自己有半点相信。
如此情形,不亲力亲为还能如何?
……
……
“所以到底是谁?”
林挽衣压低声音问道。
顾濯想了想,说道:“阴平谢氏……”
林挽衣墨眉紧蹙,心想果然与谢家脱不开关系。
她只是闭关潜心修行,不是死了,又怎会不知道谢应怜与顾濯发生的那些事情?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继续响起。
“……朝天剑阙。”
他说道:“除去这俩家之外,都与此事有干系,或多或少罢了。”
林挽衣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朝天剑阙与此事无关她懂,那是因为她,可阴平谢氏凭什么置身事外?
难道谢应怜那几句喜欢是真的?
一念及此,林挽衣如临大敌。
顾濯顿了顿,接着说道:“和尚们与此事无关,但此事本就是因他们而起。”
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没有再多言废话,更没有胡思乱想,转过身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就算大雨倾盆。
这六个字林挽衣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煽情的必要。
“另外还有……抱歉。”
“为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
林挽衣咬了咬下唇,眼里都是歉意,说道:“像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被这样子针对,事情的起因肯定是我娘。”
顾濯哑然失笑,心想这话也太孝顺了些。
林挽衣挑了挑眉,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在笑什么?”
顾濯敛去笑意,正色说道:“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话音方落,来自万物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带来一句满是嘲弄的话。
——哪里是可爱,你分明是觉得她在见色忘义才对!
顾濯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林挽衣狐疑地看了看他,没发现话里有什么不妥,平静地接受了可爱这两个字,转而直接说道:“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顾濯反问道:“你觉得呢?”
林挽衣蹙起眉头,咬住下唇沉思许久,摇头说道:“我想不到,你直接说吧。”
顾濯一脸诚实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没想到你有什么能为我做的。”
林挽衣沉默了。
气氛却有些尴尬。
顾濯说道:“不过与你见面本就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林挽衣在心里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沉,但她很努力地没有展现出来,微笑说道:“那就好。”
“散散步吧。”
她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听听你最近遇到的事情。”
顾濯无不可。
河边伞下,二人不曾执手,信步于小镇里。
雨水未曾断绝,镇上的风景因此如画,但最美的景色始终在山上。
那是慈航寺所在。
无数寺庙隐于山林之间,不时跃出惊鸿一角,雨水洗后的明黄琉璃瓦更为庄严,上承天光自有佛意生,令人心向神往。
据说,立于高处慈航寺所在这山望去,目光依循着山峦的起伏进行勾画,落入眼中的将会是一尊睡佛。
如果那真是一尊佛,而这尊佛睡醒睁开双眼之时,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
……
林挽衣最终还是走了。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像某次分别那样抱上一抱,这当然不是因为顾濯有了防备,而是她手中拿着伞。
顾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眼中,便也回到了那座小院里,亲手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会被送到余笙的书案上。
信上写着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与这场风波的有关势力,目的自然是让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要再老是闲着了。
送信的人还是陈迟。
这位朝天剑阙的高徒尚未麻木,仍旧会对自己沦为邮差的事实叨叨嚷嚷,不过他从未把话里的抱怨带到具体的事情上,这也是顾濯始终相信他的缘故。
在陈迟离去后不久,冬天终于到了。
慈航寺坐落东南,又有佛法庇护,即便入冬也不会过分寒冷。
冬天到来时,慈航寺开始正式接待前来参加法会的人们。
——之所以拖沓到现在,听闻是因为这场法会举办的太过突然,事前根本就没有相关的准备,而且来的人着实又太多了些,没有办法随便安排。
尽管顾濯如今依旧置身风波中,慈航寺依旧没让派人过来问一问他,问他是否需要进行避嫌,直接就给他安排了最好的禅房。
很有意思的是,朝天剑阙一行人也被安排在那禅房附近。
……
……
与望京不同,神都的冬风尤为肃杀,为世人所嫌弃。
也许是老了的缘故,皇帝陛下没有让景海再像过去那样,随四季变幻天时,始终暖和如深春。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阳光清丽之余,更是温暖。
皇帝陛下晒着太阳,半眯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那位从他即位之前就在服侍他的老太监正低头煮茶,视线一直落在茶叶上,仿佛其间有大道可悟。
又或许不是大道,而是那对姐弟正在谈话。
“其实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她。”
“因为她一直在让人不喜欢她。”
“这正是她让我觉得可贵的地方。”
“自知之明当然可贵。”
两人话里的那个她,当然就是即将成为皇后的那位娘娘。
皇帝陛下说道:“可惜很多人都希望我收回成命。”
白南明说道:“但没有谁敢真正把话送到你的面前。”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于是就苦了顾濯。”
“我准备去一趟慈航寺。”
白南明的声音很淡:“总不能放着自己的徒弟被人恶心。”
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慈航寺那群和尚想做什么我也有些好奇。”
白南明转过身,迈步离开。
在此途中,她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话:“那你准备让她生吗?”
皇帝陛下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直到白南明离开景海,还是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还是那位娘娘,不久之后的皇后。
……
……
一场谈话发生在慈航寺的禅房里。
林挽衣睁开眼睛,望向那位施施然坐下的贵气女子,没有说话。
谢应怜微笑点头致意,然后说道:“我来寻你是有几句话与你说。”
林挽衣说道:“请。”
言语间,她为对方倒了一杯茶,神情淡然如水不见波澜。
谢应怜开门见山。
“你可知顾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处境里,被整个修行界视作为公敌,每个人都要骂上他几句?”
她笑着说道:“这其实是很不应该的事情,因为顾濯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传弟子。”
林挽衣神色不变。
如果她没有和顾濯有过那番谈话,得知阴平谢氏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这时候很难做到如此平静,想必是要嘲弄地说上一句明知故问。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的眼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依旧在微微笑着,笑容里却多了一抹别样的意味。
不是嘲弄。
是怜悯。
林挽衣墨眉微蹙。
“其实……我真的很心疼你。”
谢应怜叹息了一声,望向北方的天空,感慨说道:“孤身一人在望京艰难倔强十余年,不曾被自己的娘亲关心半句,直至今年夏祭终于一鸣惊人,风头却又都被顾濯和余笙给抢尽了……”
林挽衣打断了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谢应怜继续说道:“虽然你的风头被抢去了,但你娘却也因此看到了你,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你喜欢顾濯,而顾濯似乎也对你颇有好感。”
“喜欢一个人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是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时候。”
她看着林挽衣的眼睛,敛去一切笑意,带着悲伤的意味问道:“可是,当你的喜欢被自己的母亲视作为一件工具的时候呢?”
林挽衣的眼神越来越冷,一言不发。
谢应怜轻声说道:“前些天里,神都传出消息说你娘准备让你嫁给顾濯,我记得……那时候的你还在朝天剑阙修行吧?”
林挽衣沉默不语。
在小镇上,她是故意不和顾濯提及这件事情,因为她对那个流言其实很不满,不满在她的娘亲这件事根本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谢应怜笑了笑,眼里的怜悯更加浓郁了,说道:“看来我猜对了。”
林挽衣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始终相信着一句话,一个人想要真正地强大起来,必须要学会直面现实的淋漓鲜血,而我真的很欣赏你,认为你是有资格与我并肩的人,便忍不住要以此与你共勉。”
谢应怜敛去笑意,语气依旧温柔:“但更重要的是,我着实看不惯像你这样了不起的姑娘,被自己的母亲当作是一件联姻工具,亲手送到一位男子的手上,供他肆意玩弄,哪怕那人是你喜欢的人。”
她端起那杯茶,饮了一口,最后说道:“我最不希望的是你自欺欺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装作一无所知,就此遂了你那位母亲的心意。”
说完这句话,谢应怜放下那杯茶起身离去,走的很是洒脱,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林挽衣静静目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松开手,掌心已然见血。
……
……
翌日清晨,慈航寺迎来了一场冬雪。
雪停后,许多修行者离开禅室,在山间行走赏景,以及交流。
顾濯对此自然没有兴趣。
他依旧闭门不出,专注解决那个连他都觉得艰难的问题,但他心中已有预感,那个契机即将到来。
故而陈迟还在为他当那邮差,南来北往忙碌不停,就连慈航寺的僧人都眼熟那道剑光,更不要说同为朝天剑阙的同门。
不少人通过陈迟的踪迹,推断出顾濯到底住在哪间禅室,常常投去目光,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出现。
这不禁让很多人失望。
人们不知道的是,顾濯虽然没有出过门,但他却的信却随着陈迟离开了。
其中一封信被送到了裴今歌的手上,信上写着的是秀湖所在的位置,被软禁在慈航寺里的什么地方。
裴今歌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认真翻阅天命教的内部卷宗,以此勾勒出陆明诚的人生。
为了亲手粉碎那个可怕的推断,她所付出的精力不比沉心破境的顾濯要少上半点,甚至还要更多。
……
……
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为此而不懈努力。
顾濯比较幸运,因为渡海这个法号在慈航寺内并非属于一个寂寂无闻之人,他的辈分相当之高,很容易就打听到相关的消息。
不幸的是渡海僧为人行事十分低调,找不出半点特别的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离开慈航寺,更不要说在人间兴风作雨。
于是顾濯更加确定他是有问题的。
但这不是他当下需要关心的。
顾濯抬起头,望向那个身着青裙的女子。
“让我不远千里而来……”
余笙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轻声问道:“到底有什么是信上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