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与渡海僧走进禅房,却没有把门窗给关上,任由外头的风雪声呼啸入耳。
两人在茶盘前坐下,动作都很自然,看上去甚至像是一对忘年之交,而非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老僧紧了紧身上的厚衣服,然后抬起手指向山顶的方向,问道:“今天那边热闹的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过去凑热闹,反而一路闲逛到我这里来,到底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恼呢?”
顾濯说道:“很多。”
渡海僧面容更为慈祥,说道:“如果客人你不嫌弃,可以寻些方便说的与我聊聊。”
话至此处,老和尚突然笑了起来,补了一句话:“事情我大抵是没法替你解决的,但我活得还算有些年头,或许能替你出个主意,再不济也能为你开解上几句。”
顾濯还以温和笑容,说道:“在此之前我一件事很好奇。”
渡海僧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了茶盘上,说道:“我看上去不像是一位有修行在身的前辈?”
慈航寺乃禅宗祖庭之一,寺里的僧人或多或少都有境界在身,无非高低而已。
普通人很难在这种地方出现,偶尔出现往往也是附近的菜农来给僧人送菜,没有在这里住下来的道理。
顾濯也不尴尬,嗯了一声。
渡海僧没有抬头看他,自顾自地开始煮茶,语气十分平静。
“早年间犯了错事,受了责罚,距今也有好些年了。”
“看来这错犯得不轻。”
“那是自然。”
顾濯望向渡海僧。
渡海僧抬起头与他对视,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道:“害怕吗?坐在你对面的那人或许是一个大魔头。”
顾濯微笑说道:“那更证明你我有缘了。”
渡海僧闻言一愣,感慨说道:“还真是这个道理。”
“慈航寺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好人,你偏偏能遇到我这么一个罪人,这倘若不是天意,那该是什么呢?”
老僧拿起茶壶,满了一杯茶,自嘲说道:“莫非是我佛让我渡你成魔?”
顾濯叹道:“或许我早已成魔。”
“虽然我看不清你这年轻人……”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讥讽说道:“但这里是慈航寺,你若成魔,怎敢来此?”
顾濯平静说道:“不来此间,怎能求得佛法解脱?”
渡海僧忽然沉默。
禅房一片安静。
铁壶里的沸水还在滚烫,伴着窗外未曾停歇的冬风,听着就像是一首乐曲,曲调激昂中带着荒凉的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渡海僧终于迟来地失笑出声,盛赞道:“此言甚妙,更妙的是你还来对了地方。”
顾濯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渡海僧自无不可。
……
……
慈航寺的最高处坐落着一间佛殿,此刻殿前风雪中站着众多修行者,殿内则是寺里的僧人与各家宗派的师长。
雪势不曾减薄半分,云层彷如锅盖,天光因此而晦暗。
按照事前定下来的流程,在法会开始后不久,慈航寺那位真正的大德将会露面,亲自开口宣道,甚至是展现佛法。
人们对此期待已久,为此今日早早就来到殿前,提前占据好了位置,但却没想到法会迟迟没有召开,那场宣道便也遥遥无期。
很多人为之困惑,心想慈航寺的僧人也不是以迟到闻名的,今天怎就成这么个样子了,是寺里头出事了吗?
直到有人压低声音,偷偷说出了那个名字,众人才是恍然大悟,继而愤怒。
很明显,那个名字是顾濯。
殿前一片沉寂。
气氛越发来得压抑。
谁也没有说话,无论站在殿外的年轻人还是殿里的师长,都维持着这种奇怪而尴尬的沉默。
无数视线越过风雪的遮掩,落在大殿的最深处的一张蒲团上。
有年轻僧人坐在那里面朝佛祖,背对漫天风雪,与众生。
这就是慈航寺乃至于禅宗境界最高的那位僧人。
在此之外,他也被认为是当世第二人,仅次于白皇帝。
哪怕他做再多荒唐事,又有谁敢在他的面前放肆呢?
不要说放肆,就连想都不敢想。
否则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在想,顾濯到底是不是他的私生子了。
……
……
渡海僧的故事谈不上复杂,大致概括下来就是年少时有所求,执迷不悟后行差踏错,做了好些违反佛门戒律的事情。
后来的他幡然醒悟,回山自行忏悔,禁了一身境界,在这禅房里一坐就是三十年。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很像是在外面惹了祸事,不得不回到慈航寺避难。
毕竟从渡海僧之前的表现来看,着实没有回头是岸的感觉,更像是一位被囚禁起来的老魔头。
顾濯静静听完,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意见,无论感慨还是唏嘘。
渡海僧对此很是满意。
顾濯问道:“如果给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听到这句话,渡海僧的眼前重现浮现出当年的光景,那些穷此余生也无法忘怀的人与事。
其中最深刻的那一幕画面是一位中年男子,提着小姑娘的手来到他的身前,让他暂为先生,因为那男子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好像说是要去见一位老朋友?
后来他带着那个小姑娘,在某间寺庙里修行了一段时间,那间寺庙好像是叫做……甘叶寺?
不久前他听闻中年男子已经死了,而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变得很了不起了?
像这样的事情,渡海僧自然不会付诸于口,让顾濯知晓。
“当然是放弃。”
老僧敛去往日思绪,笑着说道:“如果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又怎能让自己无趣地重复走上一遍旧路呢?”
顾濯想着自己当下的处境,笑了笑说道:“有道理。”
他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举杯饮尽,起身往外走去,说道:“那就聊到这里吧。”
渡海僧起身送客,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间心血来潮,劝诫说道:“苦海难渡,若有回头的时机,千万不要迟疑。”
顾濯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画面,叹了口气,感慨说道:“是啊,苦海难渡。”
……
……
这世上有不少功法可以窥见旁人的内心,甚至是当事人被遗忘的过去。
然而这些功法无一不条件苛刻,基本都用在严刑拷打之后,正常情况下极难施展出来。
尤其是渡海僧这样的老僧,人生中早已经历无数风雨,对此有着相应的防备,几乎不可能被这类功法攻破心防。
更何况他早已处在一个无所谓生死的心境当中。
唯有死人才能比这样的人更能守得住秘密。
可惜的是,渡海僧在自己还未死去的时候,偏偏遇上了顾濯。
而且他一身修为被封禁三十年,早已到了人生暮年,油将尽灯也枯的惨淡境地,便也无从掩饰自己的想法被听到。
……
……
顾濯走在风雪中,拾阶而上,往山顶走去。
他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画面,再一次觉得这世事不仅奇妙到了极点,同时还麻烦到了极点。
与渡海僧的这场谈话,非但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惑,反而让他觉得这事更加不好办了。
那个中年男子是陆明诚。
至于那个小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有声音自后方传来,喊住了他。
那是林挽衣的嗓音,带着很多的担心,以及着急。
顾濯转过身,神情难得有些苦涩,感慨说道:“这也能遇上的吗?还真是巧到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