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是晴,风雪已成往事。
阳光重临大地,掩映在山林间的寺庙借此熠熠生辉。
无数道光线在雪后晴空中来回折返投射,清漫美丽中更有庄严之意,仿若佛祖为人间降下怜悯目光。
人在其中,即使不因此生出向佛之心,多少也会多出几分敬畏。
顾濯没有任何敬畏,只觉得这是故弄玄虚。
他与林挽衣以及余笙站在这处崖畔上,望向崖外。
云雾萦绕如海,近百座粗细不一高低有别的石峰伫立其中,就像是岸边形状不一的礁石。
不时风起,盘桓其间的云雾随之而涌动,仿若尘世巨潮,画面异常壮观。
悬崖外,这片仿若佛祖亲手捏造出来的盆景,便是今次法会斗法的地点所在。
前来参加法会的各家宗派代表如顾濯那般,站在山间各处,或是松下,或是亭间,或是某片平地……直面此景。
慈航寺在这方面的安排依循着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规矩——以各家宗门在修行界的地位,来安排客人所在的高度。
顾濯理所当然位于最高。
与他处于同样位置的人很少,不过是禅宗数寺和剑道三宗,以及阴平谢氏这等当世大族。
阳州万家与南齐李家亦在其中,为首者虽然不是家主,但境界同样高深,是昨日有资格站在殿内深处的大人物。
今天是法会第一个环节的正式开始,故而这些大人物还会出席,往后几天应该就很难看到他们出现了。
至于道休大师,今天谁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山间一片安静。
很多视线落在那座孤崖上。
准确地说,每个人都在盯着顾濯看,好奇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苦舟僧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完整地阐述一遍今次斗法的规矩,话里的重心主要是放在胜负之上。
既无力再战者为负,性命堪忧者为负,借用他人之力者为负,跌落石柱没入云海不见身影者为负。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限制。
谁与谁战具体有两种情况,当一方下场后的半刻钟内,若是有人挑战则直接开始,若是无人愿意与那人一战,便由慈航寺的高僧安排。
至于如何安排,自然不是靠抽签,而是大师们以自身的佛法眼光做判断,为那人挑选一位合适的对手。
这样做的原因很纯粹,就是为了让战斗不会变得无聊起来,又或者纯粹的一面倒。
话音散尽之时,各宗派师长相继点头回应。
于是,慈航斗法正式开始。
……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不是顾濯,有人抢先一步。
——谢应怜。
这位不久前被顾濯直言脑子有病的谢家贵女,今日仍旧是身着一袭紫裙,秀发以玉簪束起挽在脑后,清贵气质中隐隐多了一抹凌厉的意味。
人们很是不解,心想你怎会是第一个下场的人?
下一刻,更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想和你打一场。”
谢应怜的视线落在那座崖畔上,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人们的目光随之而动。
那座崖畔上站着的是顾濯。
不知为何,顾濯明明望向谢应怜,却没有往前一步。
有人反应了过来,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心想这到底算什么。
那座崖畔上站着不只有顾濯一人。
还有林挽衣。
是的,谢应怜真正在看的人根本就不是顾濯,而是与他并肩而立的林挽衣。
朝天剑阙此行的代表神情骤冷,望向笑意盈盈的谢应怜,正准备寒声呵斥其不要脸的时候……
谢应怜早有预料地开了口。
“仗境界欺人非我所求,哪怕境界本就是我苦修而来。”
她看着苦舟僧说道:“还请大师以佛法封我境界,让我与林姑娘公平一战。”
此言一出,场间更是寂静。
朝天剑阙那位强者沉默不语。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就公平了,而是他在这种时候开口,很容易让人觉得朝天剑阙输不起,门中弟子连战上一场的勇气都没有。
苦舟僧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这首先要林施主接受你的挑战。”
谢应怜不再多言。
人们的视线再次来到那座孤崖上。
林挽衣与谢应怜对视,想起那场让她抓破掌心的谈话,大概猜到了对方指名挑战自己的目的。
无非就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居高临下的理由,比如你让我很失望,比如我说的话你不听,比如你为何自甘堕落,比如你需要被我打醒。
林挽衣很轻易就想到了这些。
余笙望向她,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
——拒了。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一战林挽衣必败无疑,没有任何接受的必要。
境界相同不代表公平,岁月带来的不只有境界,更有关于道法的更深体悟,以及战斗经验。
今天在场的人都不是白痴,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林挽衣就算拒绝了也不会有人看轻她,认为她性情怯弱。
就连那位娘娘都不会因此责怪她。
修行争的不是朝夕,而是百世。
林挽衣望向顾濯。
顾濯没有沉默,认真说道:“去吧。”
林挽衣很满意这个答案,但她没有嫣然一笑,反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自己认识你以后着实有些倒霉。”
她似是无奈抱怨道:“总是在修行有所突破的时候,遇上这种对手。”
话里指的是夏祭之时,她好不容易拔剑破境踏入洞真,便与白浪行一战,最终惜败。
顾濯知道这句话不需要回应,只是她的些许牢骚。
“我答应了。”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利落。
就像她轻挥衣袖后,随之出现在她身旁的那五道细小的飞剑,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接着,她踏出崖外不止一步,凭风虚度十余丈,落在一座山峰之上。
与此同时,苦舟僧已然以禅宗法印施下禁制,压住谢应怜境界。
……
……
这场战斗开始的十分干脆。
当两人各自下场后,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抬手便是战。
五道飞剑瞬间化作流光,夺目至极,破空而去。
谢应怜的应对很直接。
她轻挥衣袖,以真元席卷起一阵狂风,涌向那五道飞剑。
飞剑遇风而缓,剑身散发出的光芒微微散去。
石峰林外忽有哗然声响起。
那些今日位置靠下,且境界较浅的修行者这才发现,原先林挽衣竟是在借那流光掩藏身形。
随着剑光微散,她手持三尺青峰从中飞跃而出。
一剑刺向谢应怜的眉心。
……
……
林挽衣被允许下山的前提是朝天剑典入门,这门以繁复闻名于世的剑道真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集易水与挽剑池两家之长,从不拘泥于身前剑或身外剑。
这代表朝天剑阙的剑修,有着极其难以预测的战斗风格,很容易在抢攻的情况下赢得先机,甚至胜机。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手中剑锋,有些意外。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蔑视了对方,没想到还有这借日而行的第六剑。
她也很欣赏这一剑中带着的狠劲。
“可惜。”
谢应怜神情淡然说道:“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仍有说话的闲心,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她对自己有着无关境界的绝对信心。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想到她应对的方式。
谢应怜决定硬接。
一只手迎着剑光而上,仿佛感受不到那刺骨的锋芒,更不知道血肉之躯会被一分为二的下场,直至与剑锋相遇。
便在很多人紧张了起来,以为要看到谢应怜手臂被这一剑直接贯穿的时候,却发现那道剑锋停了下来。
当旁观者们在错愕中,往那三尺青锋的最前端望去,才是发现其中的异变。
无数乳白色的气流自谢应怜的掌心生出,如藤蔓般缠住剑锋,不断蔓延过去,让林挽衣止步不前。
朝天剑阙那位强者的脸色很是难看。
不是他愤怒于林挽衣陷入这等境地中,而是他认出了谢应怜手中这门道法的来历——流云剑解。
这门道法名为剑解,却不是对剑道的解读阐释,而是意在以天下至柔事物,但求破解人间一应剑锋。
创造这门道法的强者早死身死在数百年前,死因至今不明,早已成为修行界的一桩无头案,这门道法也随之而失传。
事实上,修行界普遍认为此人是被剑修围杀至死,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不过就算有证据也无所谓,毕竟当年这人行走天下专挑剑修下手,与剑道诸宗早已结下深仇大恨。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门功法竟会在今日重现于世,而且还是在谢应怜的手中。
那座孤崖上。
余笙墨眉微挑。
她觉得,谢应怜之所以修此道法,为的很有可能只是对付顾濯。
……
……
林挽衣直面谢应怜,对流云剑解的感受更为明显。
在她的感知当中,手中青锋不仅仅是止步不前,蕴藏在其中的真元更是如冬雪遇朝阳般极速融化成水,然后依着那些乳白色的藤蔓流向谢应怜,为其所用,壮其声势。
换而言之,这是此消彼长之势。
林挽衣动念。
那五把细小飞剑再次飞来,奔向谢应怜周身要害。
谢应怜看都没看一眼,五剑陡然无力坠下,跌落在旁,叮咚作响。
接着,人们才是看到那几缕乳白色气流的诞生。
谢应怜朝着林挽衣嫣然一笑,颇有一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绝代气势。
然后她悠悠然地转过身,面朝站在那座悬崖上的顾濯,伸出右手,食指轻勾,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