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冬日的风,顾濯没有慢些走。
他的神色看似如常平静,眼里的情绪却是寻常不见的淡漠,心情更是难得一次的不好。
这与道休有关,但真正的原因还是裴今歌。
是的,落在那座院落里头的狂风暴雪,不仅带走了那件单薄的衣衫,同时也为他带来了秀湖真人的死讯。
这是顾濯所不愿看到的事实。
而他得知此事的时候,道休恰好就在说那番话,于是他不留半点情面转身离开。
当然,就算没有秀湖的死讯,顾濯也不会留在那里听完,因为他对那个故事毫无兴趣,因为他曾说过自己要走。
言出必行从来都不是让人羞愧的事情。
林挽衣的目光从走在前头的顾濯身上挪开,落在旁边的余笙身上,乌黑眼眸微转,忽然问道:“你是早就拜长公主为师了对吧?”
余笙嗯了一声,温柔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连忙压低了声音,再把话头继续下去。
“那你肯定很熟悉长公主的性情吧?”
“应该……算得上是熟悉吧。”
“这就好!我是想问问你,这次回去之后你俩会不会挨骂。”
“我肯定不会挨骂。”
“……那他呢?”
“很有可能。”
余笙答的十分诚恳,亦是久违的诚实。
林挽衣听得却是眉眼郁郁。
余笙看着她,眼里泛起一抹笑意,轻声说道:“不过这事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师父她满意。”
林挽衣不假思索问道:“是什么?”
余笙说道:“赢。”
林挽衣听懂了。
事实上,这个字也是余笙说给顾濯听的。
这是她对他的唯一要求。
无所谓风波险恶,不在乎人情世故。
只要你赢了。
那事情就能继续谈下去,有谈下去的资格,有谈下去的可能。
否则,一切免谈。
余笙当然不会把事情做到万事皆休那么绝,但也不可能再温柔下去。
因为她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而原因恰好就落在某个人的身上,所以她在这件事情上有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行三人,两个生气。
唯有林挽衣眼神明亮地高兴着。
原因很简单。
在她看来,赢这个字对顾濯而言,那就是最简单最普通的要求。
……
……
午后时分,雪消云散。
太阳重临大地。
山巅寺前的那场宣道已经结束,道休大师在那将近两个时辰里,以旁观且亲历者的身份,向在座众人讲述了一遍当年的道主旧事。
道门尚未灭绝,百年也不是千年。
当年道门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各家宗派里有不少相关的典籍记载,历史尚未被时间的长河淹没。
虽说在场许多年轻人一心唯有大道,无心读史,但那些长老们却都是知道的。
然而道休给出的这个‘故事’依旧让他们难以自拔。
在这个故事当中,道休从道主的身上找到了一种新的可能,为百年前道门之败提出了一种假设。
——那种假设是道主在亲手把道门推向绝境。
这也是他在对顾濯重提往事之时,第一句就带上了故事二字的原因——因为故事可以尽情地胡编乱造,而史实则不行。
禅宗的经书往往如此,以各种故事或自身的经历,向听者婉转讲述其中道理。
出于许多原因,大多数经书中的措辞往往极为深奥,简单的几个字却可以延伸出数十种意思,寻常人很难理解之余看了只想犯困,根本无法理解隐藏在其间的禅宗真义妙理。
道休在这场宣道中用词简单,语气温和如春风,而在谈论到某些地方的时候,他却又能以亲历者的感受让自己的话里包含情绪,让听者为之心神荡漾至跌宕起伏,又当众人冷静下来的时候,或是微笑或是怅然地抛出一个颇具意趣的问题,让人们沉溺在思考当中。
不见莲花凭空绽放,无数蚂蚁浴光而起,春花盛开于满天冬雪如此诸般异象,但这场宣道依旧是成功的。
有将近十位修行者在此期间心有所悟,当场成功破境,更多人从中有所得,相信能在将来的道路上走得更为稳妥一些。
只不过很多人都下意识忘记了一件事情——今天他们还得到过另外一份机缘。
与这个被刻意遗忘的事实相比,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今日道休大师的话将会被修订成册,继而开始流传在世俗当中被津津乐道,引发更多人的探讨。
有些人则是往更深处思考,认为这是道休或者说慈航寺,在借此告诉天下禅宗决不能重蹈覆辙,沦为百年前的道门。
那么,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思虑至此的每个人都禁不住想到了那两个字。
——大秦。
……
……
当天的慈航寺不止发生了这些事情。
秀湖真人的失踪被齐国使团发现,苦舟僧对此给予了高度重视,原因当然是此事涉及到天命教。
山门大阵不曾因此开启,但寺里巡逻的僧人变多了,每一位知客僧都被询问了一遍,却没有直接找出可疑的痕迹。
因法会召开而前来的修行者着实太多,唯一的门槛就是慈航寺送出去的请柬,而有心人真的想要仿造,并非完全不可能。
调查陷入了困境,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突破口便也算了,慈航寺的高僧们在夜深时分还有一场议事。
这场议事的主题很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对待顾濯。
出于道休大师的缘故,慈航寺事实上早已准备了各种手段保送顾濯,确保其绝对不会白来一趟,甚至很愿意把那份彩头送到他的身上。
可惜的是,随着今天那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冲突过后,这一切的安排都已彻底作废。
那慈航寺的态度该如何转变就成了一个问题。
如果当作无事发生,不仅弱了声势,更会惹来禅宗内部的不满。
若是为此强硬,那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道休大师固然说过一切都按规矩来。
问题在于,人们怎样才会觉得慈航寺有在按规矩来?
就像先前提过的那样子,僧人们为求保送顾濯,有意在这场法会中安排了不少自由心证的地方,以便操纵具体的名次。
辩难与解经即是因此而来。
如今这却成为了最为麻烦的绊脚石。
一时之间,在场的高僧们竟是想不到该如何完美地搬开这绊脚石,不让半点尘埃落在僧袍上。
……
……
今夜无人入睡。
顾濯的心情早已平复,他依旧坐在那间禅房里,不曾愤然离开慈航寺,去找裴今歌要一个说法。
那与生气无关,是白痴。
当初他和裴今歌商量今天这件事的时候,前提是尽可能地保住秀湖的性命,因为他在琅琊山上的一切要求都不曾被拒绝,那他理应背负起相应的责任,让对方继续活在这人世间。
无论秀湖是被一句怎样的话打动,决定以大无畏的姿态奔赴死亡的深渊,他终究还是没尽到那份责任。
这其实不重要,因为世上没有人会为秀湖的死来向顾濯寻仇。
毕竟秀湖唯一的徒弟李若云就是那个背叛者。
像天命教除却长逾道人外另外那两位长老,大概还会很高兴少了个人与自己争权夺利,赞美以及警惕自家教主的杀伐果断。
谁都不会对这个结果不满。
唯有顾濯。
当他得知秀湖死去时,他下意识地回想起那场悲凉的秋雨,以及在雨中化作飞灰的那个老人。
悲伤依旧是一种无稽之谈。
但那些不爽利不舒服不痛快极腻乎的无力感……现在却都变了,变成了一种更为直接的情绪。
今夜回想起来,那天他为何要在琅琊山上出手杀死密谍司的暗谍,又偏要行山访寺听经再问佛,其实本质上都是为了让自己痛快上一些。
这一切本该结束在他与甘叶寺相遇那天。
奈何慈航寺再次点了一把火。
更有诸多人前赴后继地跳出来,以身为柴。
“挺好的。”
顾濯轻声说着,醒过神来,不再沉浸在这些情绪当中。
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再到晨光自天边泛起,掩去繁星的面容。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
与过往不同,无论繁星抑或明月清风,今夜都不曾再来叨扰他。
天地一片寂静。
万物久违不言。
直至钟声响起,悠然回荡山间。
那是慈航寺的晨钟。
顾濯未曾闭眼,此时自不必睁眼。
他走在屋檐窗下,捧起一堆新雪搓洗双颊,然后转身离开禅室。
林挽衣已经在等他。
少女挽起耳畔的发丝,凑到顾濯身旁,把无垢僧偷偷带来的话说了一遍。
余笙也在旁听。
慈航寺的高僧们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很直接,辩难与结经之事挪到日后,率先进行斗法之事。
至于这样安排的理由,是慈航寺将会把题目定在昨日道休大师所宣之道上,为给予众人思考的时间而作此更改。
无论是谁,都必须要认同这是一个具有力量的理由。
慈航寺的高僧们对这个办法更是满意。
首先,以顾濯现在的境界很难在斗法中出类拔萃,至少不可能名列第一。
其次,只要他还想要慈航寺给出的这份机缘,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辩难与解经二事之上。
最后,那他将不得不拾起自己当众撇之如履的事物,并且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真可谓是天衣无缝。
无垢僧原话如此。
顾濯听完了。
“这个想法其实还可以。”
他的声音如往常平淡:“只可惜在第一步就错了。”
余笙心想你总算是有句听着顺耳的话了。
林挽衣往后一步,更好地看着他,微笑认真说道:“那你何时去证明这是错的?”
顾濯平静说道:“现在。”
说完这两个字,他走出屋檐下,走进人潮里。